祁阳这才面朝墓碑跪下。
他弓着背,背影单薄如同一张干瘪的菜叶,旁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见消瘦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脑袋已经垂得几乎看不见,露出一小块苍白的后颈。
简知行抽完一管烟,看着黑色墓碑和蜷成一团的祁阳,突然不耐烦地踱起步子,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踩灭,走到碑前蹲下:“把纸给我。”
祁阳一抬头,露出红肿又冰冷的眼睛。
“你这磨磨蹭蹭拜到猴年马月去,我帮你烧。”简知行说。
“关你什么事?”祁阳死死抱住一大捆纸。
“没看见后面还有两个人等着吗!?”简知行声音猛地提高了几度,吼得祁阳一抖,几沓薄纸的嗖嗖地往地上掉。
简知行烦躁地捡起,抬头正好对上墓碑上白语舟清秀的照片,心狠狠揪了一下,语气也不自觉放缓:“给我,我也烧一点。”说着又从祁阳手上硬拽了些,兀自地烧了起来。
祁阳疑惑地打量着他,简知行却像当他不存在,斯条慢理地把纸点燃,直到火苗窜到手心才松开,缕缕残烟从他指缝中钻出,像不死的游魂在空气中缠绕,透过灰色的烟霾,简知行的眼神也越来越冷,越来越锋利。
一阵冷风吹过,未燃尽的纸钱被卷起,祁阳伸手去抓却扑了空。他右手杵在地上,左手撑着膝盖想起身,却猛地脱力地跌在地上,几次反复,额头都渗出汗来,纸却越飞越远,他慌忙地爬过去把它捡回来,又爬回原处。
直到蜡烛快要燃尽,祁阳才转过身来,与沈顺清四目相对。
他双手交叠撑在膝盖上方,艰难地站起,简知行在离他半步的距离外,看着他痛苦地摇晃。
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恐怕只有简祁两人没察觉,沈顺清和曲霆看在眼里都觉得怪异得很。突然,祁阳右脚一崴,踉跄着向下栽去,眼看就要滚下石阶,电光火石间简知行伸手一捞,却是抓着领口给拽了回来。
那动作快如闪电,像一个潜伏者窥视已久,出手准确而利落,沈顺清甚至觉得如果祁阳没有跌倒,他本是要把他推下去。
沈顺清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再看祁阳惊魂未定地站稳,心中不安更甚,忙走到两人跟前:“忙完了吗?”
祁阳嗯了声,吃力地走到最近的一棵老树下,刚好是简知行刚倚靠过的那棵,他斜靠着树干,咬着龟裂地嘴唇:“说吧,你是谁?”
沈顺清简单地自我介绍,又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见你。”
“不交朋友不借钱,生意的事找我没用。”祁阳烦躁地说,抬脚要走。
真是个任x_ing的小少爷。沈顺清没好气地想,拦住他单刀直入:“白语舟想见你。”
“你不是问我是不是认识你的白哥吗?是,我认识他,而且他跟我说——他想见你。”沈顺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山风从远处荷荷地滚来,树枝不安地摆动,发出骇人的声响,像是墓里的尸骨挨个咯吱咯吱地爬起,齐声尖啸。
祁阳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简知行也是。只是沈顺清觉得简知行的眼神里还有点别的,除了震惊,还有一股狰狞的情绪,像被乌云阻隔的暴雨、像山顶摇摇欲坠的巨石、像火山口鼓胀欲裂的熔岩,隐忍而危险。
曲霆不动声色地靠近沈顺清,挡在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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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仿佛停滞,沉默蔓延开来,祁阳的眼神变了好几层,从惊讶到呆滞再到嘲讽,最后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
“你有病吧?”
“经常被人这么说,”沈顺清向曲霆瞥去,上一个说他‘有病’的就是他,“不过,我没有。”
“你可以理解为这世上有一类人,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这座墓里飘着的……”沈顺清说:“我见过白语舟,他不在这里,或者你可以理解为他的尸体在这里,但灵魂不在。”
一声呲笑不合时宜地窜出,是简知行。他双手c-h-a进口袋,似笑非笑地看着沈顺清。
祁阳脸色霎时变得更难看,说:“你要讲鬼故事可以去深夜电台,我们走。”
沈顺清拦在他面前:“我猜到你会这么说,所以带了点东西。”
一节破损的金属表带。
表带只有拇指宽,侧边的c-h-a销已经破损,银色的镀漆也脱了好几块,从白语舟交到他手上后,就一直放在他钱包内层。
帮鬼完成心愿这种事做的多了也有了经验,空口说胡话不行,最有效的就是讲出只属于两人的秘密,曲霆和曲飞相认用的就是这个法子,当沈顺清找白语舟要点儿‘秘密’时,白语舟轻飘飘地飞到山脚,蹲在树丛里好一会儿,把这个交到他手上。
“白语舟给我的,你或许清楚?”沈顺清把表带放在手心,摊开给祁阳看。
祁阳的脸色唰地惨白,身子顺着树干往下滑。
祁阳生日那天,晴朗如春,天色湛蓝,亮黄的法拉利在阳光下高贵宛如凤凰。
祁阳心情也很好,不仅因为生日,还有白语舟特意换了件新衬衣,虽然外套还是旧兮兮的,但以白语舟那节省的x_ing子,新衣服多半是留着过年穿的。
肯定是为我提前换上的。祁阳瞟了眼副座上的人,乐滋滋地想。
“我今天生日,你有没有准备什么?”因为太开心,说话都带着点上翘的音调。
“我不知道你今天生日。”白语舟微微弓起背,局促地靠在真皮靠背上。
“就知道你什么都没准备,拿好。”祁阳熟练的单手撑着方向盘,掏出一个小方盒扔到白语舟腿间。
白语舟接住,打开看是一块金属手表,他认不得国外品牌,但羊绒的内衬和表盘上褶褶发光的碎钻都仿佛在说‘我很值钱’,他愣在当场,觉得捧着烫手山芋。
“哈哈哈,发什么呆,该不会以为我送你的吧?”祁阳突然大笑:“今天可是我生日。”
他轻轻敲了敲礼盒:“你拿着它,然后交给我,说句生日快乐,我就当是你送我的礼物。”
白语舟:“……”
“快点啊,我想要这表很久了。”祁阳催促:“限量版,特意让人从国外带回来的。”
白语舟对这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简直没脾气,捧着说道:“生日快乐!”
“谢谢。”祁阳大方接过,嘴角咧开了花儿,得意得扬了扬盒子:“我很喜欢。”
白语舟闷笑了声,那微弱的笑声传到祁阳耳朵里,酥酥麻麻的。
不一会儿,祁阳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个礼盒。
“礼尚往来,谢谢你的礼物,这是我的回礼。”
又是一款手表,看得出与祁阳手上的是同款,只有表盘的颜色不同,祁阳的是墨蓝色,而白语舟手上这款是米白色。
“喜欢吗?”祁阳翘着嘴角问。
“给我的?”
“当然,我一看就觉得特别衬你。”
哪里衬了,白语舟看着身上粗麻外套缩了缩脚,他自坐上车就一直不自在,总觉得这身衣服用来擦车都不配。
“这么贵的东西,你留着吧,我用不上。”白语舟说。
“手表哪有用不上的,看时间用。”
“看时间有手机就够了。”
“够什么够啊,我问你现在几点了?三秒内回答。”祁阳气得一脚油门踩上70码:“一二三,看答不上吧,这点时间都不够你把手机掏出来的。手表多方便,手机能天天捏手里吗?还有你那手机,哎,不说了,赶明儿给你买个iPhone。”
“你都送了我礼物,我回你一个还不行啊,收着收着。”
祁阳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白语舟也没弄明白是怎么个逻辑,就听他越说越不耐烦,像是跟谁赌气。
后来,白语舟有没有收下,祁阳记不清了。灌进耳膜里的只有刺耳地刹车声、车辆撞击山体的轰隆声、从裂开的铁皮缝隙里涌进来的风声……
还有礼盒撞到车顶又跌落的声音,手表滑了出来,碎钻划破了他的手背,他意识模糊地去抓,车身猛地上下颠倒,安全气囊积压着狭窄的空间,白语舟的身子被挤到一边……
那是祁阳清醒前看到最后的画面。
还有白语舟额头的血,滴咋黑色的礼盒上,像墨汁里渗出的鲜红脓液。
………
祁阳剧烈的干呕起来,他扶着树干,双腿止不住颤抖。
简知行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陌生人,或者比陌生人更冷。
沈顺清紧张地往前,祁阳又说:“我没事,你继续说……这那儿来的?”
“白语舟给的,说是你给他的,就在你们出事的地段,他也在那儿。”沈顺清看着他惨白的脸色,试图把话说得委婉。
这一小截表带与礼盒里的手表相符,就算沈顺清通过某种方式从车祸现场捡到了碎片,也不可能知道这表是‘他给白语舟的’,富少爷在自己生日那天送出一块价值连城的手表,太荒谬。
那天车上只有他和白语舟,除非白语舟告诉他。
祁阳双腿抖地厉害,曲着身子跌坐在地上。
“你这么说,我听不明白。姑且信你一次,你从头讲。”
这种怪力乱神的遭遇他讲过不下十来次,有的人当他胡言乱语,有的人将信将疑,或许中国死者为大的思想太过深刻,大多数人选择了相信,或者就算不尽信,也愿意陪演一出‘完成心愿’的戏,毕竟那些游荡的灵魂想见的,往往是至亲至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