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灿嗯了声,又听赵博文喊‘小沈来一趟’,沈顺清拍拍他的肩膀,向赵博文走去。
赵博文瞅了眼神秘兮兮的两人,把沈顺清拉到一边:“刚接到通知,明天起上头要派人来审样。”
“审样?”
沈顺清瞪圆眼睛,所谓‘审样’就是每天排版后的报样经专人看过后再送印刷厂。说白了,来把住最后一道关,报社若想弄点‘负面新闻’,等不到印成白纸黑字,当场就被‘斩’了。但这些年地方媒体都被管得死死的,老实得很,很少有小动作,审样也不流行了,怎么突然又来了?
赵博文环顾左右:“是不是和你有关?”
“不知道啊,有内部消息没?”
“突然来审样也太奇怪了,”赵博文说:“我看你最近老盯着义华的陈年报道,是不是在查什么?”
查是在查,可还没查出来呢。他和陈灿两次到花明村,这事村民向景青禾汇报过,但景青禾既没联系他也没有任何探口风的举动,如果审样和他有关,那是绕过他,直接和上面通过气了?
但这也很奇怪,之前环城片区改造这十亿级的项目上头也发个封口的消息,这要多大的事才能慌到要来审样?
沈顺清愈发不安,只盼王海那边能查出实实在在的东西。
王海换了粗麻布衣,乔装成卖菜的在集镇上打听消息,有时‘热心地’帮村民挑菜回家,名曰送货上门,实则借机盯着园区外的动静,好在摄像头一直安安稳稳藏在树里。
十天后,王海兴冲冲地搬着笔记本找到沈顺清。
还真拍到了‘实实在在的东西’!
10天,240小时的画面,并非都有看头。
蹊跷在晚上。
深夜,伸手不见五指,山里的鸟兽都睡了,花明村的人反而比白天清醒。
村民像定时的机械,打着手电筒从屋里走出,十人、二十人、五十人……全部涌到产业园,他们空着手进去,背着水泥袋、抬着塑料桶出来,还有一辆小型卡车从园里开出,后车厢上是巨大的黑色箱子,箱子尾部捆着一根手腕粗的橡皮管,卡车压过硬实干枯的农田,向远处行驶。从园区出来的人分成了两波,一拨抬着塑料桶跟在卡车后面,一拨背着水泥袋往另一个方向走。
产业园外的摄像头就拍到这些,更远的地方没法拍进去,但这些画面是重复的,也就是每天晚上,村民们就会集结,重复画面上的动作,沈顺清根据拍摄时长推测,村民活动时间应该是每天凌晨4点左右。
“沈记,你再看看这个。”王海点开另一段视频。
画面依旧从高处拍摄,是藏在芙水河上方的摄像头,从产业园出来的车和一波村民出现在画面中——
他们把桶里的液体倾倒在芙水河中,液体是n_ai白色与灰色夹杂,带着温度,在寒冬里冒出热气。卡车停在河边,车身一头翘起,司机跳下车,解开绑在箱子尾的橡皮管,管子半截伸入河中,成股的水顺着管道流到河里,和桶里的水一样,灰白色,甚至颜色更深。
沈顺清心中窜起两个字——排污。
化工厂里的污水被存储起来,用最原始的方式,人工扛着背着排到河里。
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这些污水没有在芙水河里停留,而是被高处的水流冲刷着带到了下游,晚上的芙水河水流湍急,速度明显高于白天。排污画面大约持续了30分钟,天色渐明的时候,村民们扛着桶作鸟兽散了。
“水下的摄像头呢?”沈顺清问。
“在这里。”王海继续切换视频。
和河面一样,水下的管道哗哗往外冒水,水管很细,水流因而呈细长状。上游水一来,就混在河水里被冲走了。
水管排水的时间和村民们‘劳动’的时间一样,只有约30分钟。30分钟一过,水管就不再放水,和沈顺清当天潜下河所见一样,成了摆设。
“往后拉,看白天的画面。”沈顺清说。
陈灿拖着进度条,直到天色微亮,水管依旧没动静,但上游的水还在往下冲,大约到清晨六七点,水势才减弱,水流渐渐平缓,变成沈顺清与陈灿白天所见的样子。
到晚上,画面又一次重复,日夜循环交替。
“这上游哪儿来的水?”陈灿问。
沈顺清想了想:“或许是拦河筑坝,芙水河河道狭窄,可以在上头弄个简易的土坝,白天截流夜间放水,但这只是我的猜测,毕竟没拍到也不好说。”他看向王海:“你能不能顺着河道往上游看看?”
王海拍胸`脯答应。
众人又看了其他摄像头白天监控的画面,花明村白日里安静沉稳,村民面色如常地到园区上班,看上去规规矩矩,晚上却是另一番画面,鬼鬼祟祟,一涌而上又迅速散去,像成群的蝙蝠。
沈顺清双手交叉撑在脑后,望着天花板;曲霆、王海、陈灿各个面色凝重,连飞在半空的曲飞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乖巧地坐在沙发上。
沈顺清重重叹了口气,对王海说:“另外,还有一拨人背着袋子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我们没拍到,这也要麻烦你。”
王海连说没问题,合上电脑。
陈灿站起来:“难道一整个村子都在偷偷做这事?”
花明村一百来号人,从画面上来看,两拨人加起来差不多四五十人,但画面是从高处俯拍,看不清相貌,没法判断这些人是固定每天活动,还是‘轮班’。
如果是固定的,花明村至少有一半的人参与排污。
如果不固定,那就很可能全村都涉及了。
但沈顺清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村民在夜间用倾倒的方式处理产业园生产的废水,这些废水经过冲刷汇聚到下游更宽的河道,被河水稀释,无声无息的与下游河水融合。
但这些显而易见的画面背后,潜藏着更黑暗的东西——
芙水河是林江的分支,而林江是林城的供水水源,林江上游分布着大大小小水库,水库与自来水厂相连,而自来水厂将水输送到全城一百多万户居民家中。
所以,这种‘夜间活动’……持续多久了?
整个林城的用水——
安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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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其他人一声不吭,视线集中在他身上,空气静得像停止流动。没人知道他心在想什么,只能看见他咬得发红的嘴唇和纠缠在一条线上的眉毛。
“不行,这个要曝光。”
沈顺清站定,右手握拳击中掌心,啪的一声,清脆利落。
“花明村的人守口如瓶,从他们嘴里问话太难,只能先把监控视频放出去,利用舆论压力让更‘上面’的人来查。”
陈灿立马站起来,眼里冒着精光:“我能做什么?!”
“别急,我想想。”沈顺清转圈。
曝光是要曝光,但怎么曝光?上面派人来审样,《林城早报》肯定登不成。求助林城其他媒体,沈顺清没把握,人多口杂,万一辗转间走漏风声,怕是还没公开,就被市里知道了去。
本地不行,就让外地媒体来做,毕竟林城的官员再厉害也压不了其他地方。
沈顺清联系了S市一家名为《海浪》的杂志社,这家杂志社以胆大闻名,揭露过不少震惊全国的大案,也有几个老熟人。对方也很感兴趣,说把东西发来看看。
“等等。”沈顺清望向陈灿,陈灿紧紧盯住他。
“你想曝光这事?”
“想。”陈灿重重点头,把想字说得特别响亮。
沈顺清知道,陈灿不是不爱记者这行,是太爱太憧憬才心灰意冷想离开,一旦有机会让他揭露真相,他一定冲在最前线。
既然陈灿年后就要离职,姑且让他一试。沈顺清也不愿意这个有正义感的年轻人,若干年后回想起短暂的记者生涯,想到的只有窝囊和委屈,也不愿‘记者无用’的印记一直烙在他心里。
“只寄视频过去怕是不顶用,你得亲自去S市一趟。你我去了花明村两次,看到的情况都可以跟对方说。”沈顺清走到陈灿面前,重重压住陈灿的肩膀:“但你接下来的每一步,必须按我说得做,你必须记住。”
当晚,沈顺清把录像里有用的部分截取出来存在U盘里交给陈灿。
按照沈顺清的安排,陈灿需要先买机票飞往G市,再由曲霆在昌盛旗下的酒店伪造一份陈灿的入住记录。然而,陈灿没有真的入住,而是由曲霆派人从机场开车把他送到S市。
“报道完成后,你在S市待一段时间,不要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等我的消息,我会让王海联系你。回来时同样会有人把你送回G市,你从G市买机票回林城,曲霆这边也会做一份你退房的记录。记住了,你是去G市玩,没有去过S市,在S市不要刷卡消费、用现金,尽量待在酒店,酒店我会让《海浪》那边的人提前订好。”沈顺清说。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虽然看沈顺清的表情不像开玩笑,但陈灿并不明白这中间的用意。
这是在伪造陈灿在G市的痕迹。
陈灿还不知道上面派人来审样,万一这一举动就是为了防止产业园被曝光,可以想象报道出来后,上面的人恼羞成怒的样子。
沈顺清和陈灿去过花明村,随便查查就能查到他们头上。沈顺清突然庆幸陈灿只是实习生,在‘上面’眼里,一个实习生掀不起风浪。绕过林城官员联系《海浪》这种事,也不是一个实习生的胆量和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