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便是古陵内部了。
一行人得以抬起头来,借着头顶的微光四处张望,地底弥漫着腐朽的味道,石壁往两侧延伸,尽头又与新的甬道相接,甬道两侧间或有石室,入口的门缝里塞满了尘土。
楼兰人生前奢靡,死后也要享尽极乐,这甬道连着墓室,环环相扣,不知有多少间,宛若一座地下宫殿,在微弱的天光下静候了数百年时日。
属于死人的沉寂世界,终究还是被活人打破了。
四周的寂静中,隐隐传出呜呜的响动,幽暗低沉,时隐时现。
明月珠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疑道:“这是什么声音?”
骆欢道:“这种声音俗称鬼哭,只有当墓穴被打开,有风贴着甬道灌入,才会出现这样的声音。”
赵识途思虑片刻,道:“倘若只有一个出口,并不会产生风。”
骆欢道:“不错,别的地方也有开启的入口,风便沿着活路吹了起来。”
赵识途饶有介事地凑到他耳边,弯下腰,抬手指道:“你看,鬼魂也不一定会害人,说不定还会用哭声帮人指路的。”
骆欢背过视线,气道:“一派胡言。”
赵识途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所以你不必那么紧张,就算遇到鬼魂,还有我们在呢。”
骆欢哼了一声,不理会他,加快几步往前走去。
这人表现得越是关切,骆欢就越不希望对方看见自己的脸。
骆欢不希望别人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不自然。
他没想过有一天还会重新进入这种地方,置身墓穴绝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空气里弥漫着又苦又干的涩味,所有的一切都在远离阳光的地方,从根须开始腐烂,枯朽了几百年。这种从出生便如影随形的味道,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令他作呕,像枯萎的藤蔓爬满全身,将他束缚得几近窒息。
所以他逃了出来,他更喜欢燕先生医馆里草药的味道。
他只有找到燕先生,才能从这里出去,回到令他安心的地方去。
所以他屏住呼吸,侧耳寻找鬼哭声的指引。
他听到一阵脚步声。
骆欢停在原地,满怀期待地念道:“是燕先生吗?”
赵识途却警觉道:“不是的,这人的步伐太过沉稳,有内劲,绝不是燕兄。”
不是燕兄,那便只能是敌人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转眼间,便已近在眼前。
骆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的手脚已冰凉,用尽最后的力气转过身,警告同伴:“快……往回走!”
“来不及了。”赵识途道,左右一看,发现一道石门,便振臂呼道:“走这边!”
骆欢还呆在原地。
“你怎么了?”赵识途的问询声在耳畔响起。
骆欢迷糊地应了一句,便被对方搂住脖子,勾着走了一段,闪进石门背后。
*
脚步声已经到了。
石室的门再度被推开,有人站在门口,厉声高喝。
然而石室里一片晦暗,除了一排石棺之外,别无他物。
另一阵脚步声接踵而至,声音密集,错落交叠,显然来者不止一人。除了脚步声外,还有利器碰撞的声响,想来每个人都携有兵刃。
赵识途趴在黑暗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他只觉得那些人的发音奇特,不太像是汉话,但隔着厚厚的石板,听不真切内容。
他藏身的地方正是石棺中的一盏,方才他在危难之间,别无选择,随便闪进一间石室,才发现石室仅有一个出口,是封闭的。
除了石室里的棺材,他实在没有其他选择。
想到可能要与陈年尸体�c-h-a��接触,他的头皮便不由自主地发麻,他横下心来,掀开其中一盏棺盖。
万幸的是,棺材里空空入也,之前应当是用来存放陪葬品的,不过里面的金银财宝已被盗墓贼洗劫一空。看来他的运气不错,不仅得到鬼魂引路,连盗墓贼也无意中帮了他的忙。
他忙不迭地抱起骆欢瘦小的身体,将他塞进石棺,封住棺盖。其余人也跟着藏进最近的石棺。
仅剩的空棺在房间一角,他跑了几步,然而脚步声已经停在门外,与他只隔了一道石门。
看来再好的运气也总有耗尽的时候。
赵识途只能扑向最近处的石棺,掀开盖子,一头扎进去。
石棺里果然已经有人,狭窄的空间被挤得满满当当,然而那人一声不吭,也没有半点动作,若不是身下有体温传来,他几乎以为自己压上了一根木头。
赵识途不再挣动,屏息凝神,躺成另一根木头。
两根木头挤在阴暗逼仄的石棺里,一直到脚步声走远,才终于掀开棺盖,坐起身来。
赵识途一面大口呼吸,一面看对面和自己一起钻出来的木头。
除了上官情,还能是谁。
上官情的头发有些蓬乱,衣服也被他枕得开了襟,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没有变化。赵识途劫后余生,心跳得飞快,见对方这般淡定自若,摇头叹道:“你说我怎么偏偏就选中了你呢?”
旁边的棺盖也开了,明月珠从里面钻出来,边抖落身上的尘土边道:“还好被选中的倒霉鬼不是我。”
赵识途不禁想了片刻,倘若自己方才压在明月珠的身上,此刻难保不被揍成筛子,心有余悸地嘟囔道:“姑奶奶,幸好不是你。”又把视线收回对面的木头身上,眨�j-ian��,“还是上官好,手臂结实,枕着也舒服,下次再有这种肌肤相亲的美事,我还选你。”
上官情发出一声叹息。
李大哥和骆欢也先后从石棺中坐起身。李大哥见骆欢垂着头,手按压在胸口,面色痛苦,关切道:“欢儿,你没事吧?”
骆欢立刻直起腰,摆手道:“没什么,就是胸口有些闷。”
封闭的石室里没有风,天光从穹顶的石缝里露进少许,总算不至于两眼摸黑。可四周的安静仍然令人难以习惯。
活人走远后,这里仍是死人的世界。
在一片死寂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赵……镖头?”
赵识途不禁打了个激灵,竖起耳朵仔细去听,那呼唤声断断续续,竟来自最深处的那盏空棺。
空棺并不空!
第24章 须臾石中火(二)
在幽深的古陵里,叫得出他名字的人,还会有谁?
赵识途立刻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将最深处的石棺盖子掀开,随即喜出望外道:“燕兄!”
青衫的青年虚弱地躺在石棺中,对他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赵镖头,没想到你们会来。”
燕无花还活着。
这一行最好的消息莫过于此,他们费尽周折,牺牲良多,终于抢到了先机。
赵识途将燕无花扶坐起来,拿出随身的水壶,送到他嘴边。燕无花喝得很慢,他已经一整天没进食了,面色也不太好,眼圈发黑,脸庞上颧骨的轮廓变得更加突出。
他花了一些时间平复,而后向一行人解释来龙去脉:
“我本来在为病人煎药,那人却忽然起身,将我击晕。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身处大漠了。”
“他虽挟持我,却没有杀我,我骗他说,宝贝藏在楼兰,他便将我带进大漠,与他的同伙汇合,后来多亏沙狐现身,将他的队伍冲散,我才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我无处可去,只能钻进古陵,躲进棺材里。若不是你们及时相救,恐怕我真的要长眠于此了。”
赵识途听完他的讲述,宽慰道:“我们本该察觉得更早些,让你受惊了。”
燕无花摇头叹道:“若只有我一人,受些苦倒也没什么,只是终究还是引狼入室,累及无辜……唉,那金缕衣果然是个祸端。”见赵识途面露疑色,忙道,“我知道你们一定很好奇金缕衣的来由,事情经过一言难尽,待出去后,我再与各位详说。”
“好,”赵识途点头道,“那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吧。”
燕无花赞同道:“嗯,不过最好避免与那持刀人正面冲突,他实在……”
话还没说完,便被旁边的语声打断。
李大哥一边摇动石棺里的少年人,一边急道:“欢儿!欢儿!”
骆欢竟歪着头,靠在石棺边沿晕了过去。
燕无花也吃了一惊,忙在骆欢身边蹲下,用两指捏住他的手腕,测量脉搏:“只是暂时昏迷,没有大碍,不过脉相虚弱,看来是劳累过度。”
赵识途松了口气,他干脆俯下身,用两手托住骆欢的膝窝和后脑勺,将他抱起来。
体重真轻。
骆欢不得已靠在他的肩膀上,缓缓睁开眼睛,随即挣扎道:“放开我,我才不用……你帮忙……”
赵识途偏过头去看,骆欢微圆的脸颊苍白如纸,脖颈细瘦,胸襟开口处隐隐透出金缕衣的光泽。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嘴巴毒、爱逞强的小鬼,也不过只是个孩子。
他歪头在骆欢耳边道:“怎么,不甘心?不甘心就给我好好坚持住,不准再晕过去,不然等回到镇上,我要把你的事迹挨家挨户讲个遍,让他们狠狠笑话你。”
骆欢忽然张开嘴,冲着他的肩膀咬下去。
“哎呦死小鬼你还真咬啊……”赵识途疼得呲牙咧嘴。
骆欢把头别到另一侧,不再说话,不过还是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赵识途将怀中的少年抱得更紧了些,而后对其他人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动身吧。”
一行人不再耽搁,拿起各自随身的武器,移动到门口,再次推开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