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花道:“不错,盗贼团在塞外横行,臭名远播,汉人之中,也有一些亡命之徒为了钱财加入,然而他们之间一直存在分歧,马头斩听从一位‘法王’的指示,汉人却不以为然。之前,盗贼团不过只是袭击商旅,瓜分钱财,但这一次马头斩却做了更加丧心病狂的事。”
赵识途点头道:“袭击石头镇,杀死村民,乃至屠戮袁家派出的精锐武士,的确称得上丧心病狂。就算就亡命之徒,也会害怕。”
燕无花赞同道:“多半如此,他们发现自身安全岌岌可危,难免要叛乱。”
赵识途思虑片刻,又问:“可是他们打算如何行动?就算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是马头斩的对手。”
这时,骆欢又敲他的肩膀,抬手望高处指道:“你看那石壁上。”
“嗯?”赵识途循着他的指示,往墓门正上方看去,“这石壁机构严密,正中央的那块石料似乎比其他的都要大,怎么了?”
骆欢道:“那块最大的石料叫做‘镇龙石’,是这古陵的命脉所在。这古陵遵循汉墓构造,内部都没有立柱,全靠外面的镇龙石支撑,若是镇龙石损坏,墓体便会坍塌,将里面封死。”
赵识途诧道:“封死?”
他又去看那佛堂前的状况,透过刀光剑影,他看到四根立柱中间,没有穹顶的佛堂之中,还矗立着一尊石造的佛像。
佛像很大,足有两人高,底座张开双臂都盖不住。
底座背面,堆着一些圆筒状的木料。
他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他们要将佛像推下来,把镇龙石撞断,把打不赢的人封死在地底!”
本以为马头斩放他们入古陵,欲擒故纵,已是一记绝招,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招外有招。
这些亡命之徒的心计,何其阴险狠毒。
骆欢的视线还停在镇龙石上:“马头斩若被封死在里面,就不能再杀人作恶了。”
燕无花面�c-h-a��色:“可是上官兄也在里面。”
赵识途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明月珠:“阿珠,你先带小鬼和燕先生逃走。”
“可是你……”明月珠迟疑地望向他,这才注意到他肩上的血,惊道:“你受伤了?”
赵识途也跟着一惊,才发现自己的左侧手臂已全无知觉,半条白袖都被染得通红,他攥动手指,抬头道:“只是擦伤,没有大碍。”
明月珠急道:“流了那么多血,还叫没有大碍!”
他像是没听见对方的抱怨,接着道:“马还停在在城边,你靠太阳的方向辨位,别走丢了,我们随后赶上。”
明月珠还想说什么,可赵识途只是目不转睛地凝着她,神情说不出的认真。
她沉默片刻,终于答道:“我明白了。”
赵识途松了口气,把肩上的少年交给她:“拜托你了。”
李大哥也把刀扬起来:“我在外面顶着,无论如何,绝不会让他们破坏镇龙石。”
他点头道:“好,那么我去带上官出来。”
第26章 须臾石中火(四)
赵识途又返回到古陵里。
他刚刚才从阴暗昏黑的地底逃出来,现在却要一头扎回去。
出来的时候,他肩上的伤还没有那么严重,现在,伤口血流不止,他的整条胳膊都是红的,已看不出袖筒原本的白色。
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实在是一个傻子,他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自嘲地笑了笑。
他回到黑暗中去,因为黑暗里还有另一个傻子,他要把那个傻子救出来,和他比一比究竟谁更傻。
他虽然傻,虽然流了很多血,识途的本领却还安在,有了上一遭的经验,生门与死门的构造他已摸得一清二楚,即便没有骆欢的指引也不会再迷路。因此,他很快接近了上官情滞留的地方。
他能感觉到上官情还在那里。
并非通过声音,和古陵外的情形不同,甬道里没有激烈的打斗声,而是静得出奇。
但他能感觉到杀气,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幽深的地底流淌,没有声音,没有形状,却比任何有形的东西都更加黑暗,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高手过招,靠的不是反复的对抗,而是瞬息的杀气。
杀气蔓延,上官情在低声呼吸,马头斩的刀尖距离他的喉咙不到半寸,锋利如芒。
只要半寸,就可以割断这条温热的喉咙,将灼热的血解放出来,那血一定很滚烫,很新鲜。
可是上官情的刀横在喉前,以刃身抵住对方的刀尖,马头斩�c-h-a��全部内力注入刀身,却无法再推进半寸。
马头斩很愤怒,他的脾气原本就很坏,像是熊熊燃烧的火,他从不收敛自己的愤怒,就像从不收敛自己的刀,令他强大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从不收敛。现在,上官情的抵抗无异于火上浇油,他浑身的血都在嘶叫着沸腾,甚至爬进眼睛里,把瞳仁染得一片血红。
他的声音和他的刀一样尖锐:“你从哪里盗学的罗刹功?”
上官情道:“我已说过,家中旧书房里的一本旧书。”
马头斩又问:“那书是从哪里得来的?”
上官情道:“我也想知道答案。”
马头斩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他:“莫非你真的不是在装傻?”
上官情道:“不是。”他的语气和他的神情一样缺乏波澜,像是封了一层冰的湖面。
马头斩沉默了片刻,血红的眼睛忽然移开视线,喝道:“谁!”
上官情也惊道:“赵镖头,你为什么要回来?”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来救你。”赵识途�c-h-a��在他身边。
上官情短暂地愣住了,马头斩却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仰面大笑起来:“你就是赵镖头?莫非你真的以为自己能救人?方才接下乱箭的时候,你至少暴露了八处破绽,我在一招之内就能割断你的喉咙。”
赵识途咋舌,方才接下乱箭的时候,他的确是已经使出全力,对方的轻蔑之语,听起来多少有些刺耳。他灵机一动,抬手往身边指道:“你先问问他让不让。”
马头斩忽地调转刀锋,像赵识途的眉心刺来,他的刀法出神入化,刀像是手臂的延伸,�j-ian��难测,变化多端。
可上官情的刀刃再次横在他的轨迹上,定如磐石,结结实实地把这一击挡了回去。
马头斩气得肩膀发抖,冷笑道:“有趣,原来你真要护着他?”
在上官情开口之前,赵识途便替他答道:“你若以为刀只是为了杀人而存在,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和你不同,不喜欢杀人,更没有兴趣看朋友被杀。”
马头斩不理会赵识途的挑衅,只对上官情道:“你有这样的刀,这样的武功,却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赵识途撇嘴道:“他不过碰巧和你学了一样的武功,未必和你有一样的想法,难道天底下吃包子的人,都要长成胖子吗?”
马头斩道:“天底下会罗刹功的只能有一个,若是徒弟,那么他就要杀死自己的师父,然后等待被下一个徒弟杀死,绝无例外。”
赵识途奇道:“你们这是什么古怪的门派,有这等古怪的规矩?”
马头斩终于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不和死人多费唇舌。”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凶狠,赵识途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假惺惺地笑道:“不说就算了,一个门派若是只有一个人,岂不要闷死了,对这种门派,我可没有半点兴趣。上官,我们走吧。”
上官情没有走,甚至没有动弹分毫,他的视线竟锁定在敌人的身上。
马头斩也盯着他,嘴角勾起一笑:“你有兴趣。”
上官情没有反驳,于是他接着说:“被自己的真气反噬的滋味并不好受,是不是?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苦心修行多年,吃下无数苦楚,却始终不能臻如佳境?你难道不害怕,你永远也无法达到最上乘境界,因为你根本就搞错了方向。”
上官情依然没有作声,但赵识途看到他的眼底起了波澜,仿佛坚固的冰面上有了裂缝,奔涌在水下的情绪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汹涌如潮,叫嚣着要从裂缝里迸出。
赵识途催促道:“上官,别听他的胡话,这古陵就要坍塌了,你快点跟我出去。”
上官情还是没有动。
赵识途感到前所未有的急躁,他想要在上官情的肩膀拍上一拍,才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难以抬起。
这地下的空气太过沉闷,他的视线也有一些模糊,眼前沉默寡言的青年仿佛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从前赵识途总以为自己对上官情的了解比旁人更多,此时想来,或许根本就是自作多情,将这个人留在镖局根本就是个错误。以他的身手,本可以跟随最富有的东家,过最风光的日子,以他的意气,本可以追求最极致的武功,成为最顶尖的高手。这样的人,本该驰骋江湖,纵横四方的,可自己什么都不能给他,除了一个破旧的院落,和一面蒙尘的镖旗。
一路至此,逢凶化吉的次数已不可数,赵识途却第一次品尝到绝望的滋味。
马头斩眯着眼,似乎对两人的反应颇为满意。他的刀能割破人的喉咙,更能摧毁人的信念,他深知信念原比喉咙还要脆弱,信念崩塌后喷薄而出的绝望,比最热的鲜血还要更滚烫,更新鲜。
每一次饮下这样的甘霖,他便离彻头彻尾的鬼罗刹更近一步。
他的愤怒也转变成喜悦,狰狞的脸孔因而变得更加扭曲,他对上官情道:“你若想练成罗刹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杀了我。你若能杀我,天底下便再没有人能胜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