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情终于开口了,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阴沉:“你究竟是谁?罗刹功又是什么来历?”
马头斩道:“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你的确称得上我的师兄弟,念在同门的名份上,我不妨给你一个机会,杀了他,我就告诉你。”
他是谁?还能有谁?视线所指,正是赵识途的方向。
两人都惊住了。
他接着道:“此人满口仁义忠信,一身佛家内功,却还自以为自己是你的朋友,你可知佛道与鬼道,一向都是背道而驰的。”
这时,甬道的尽头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一响接着一响。赵识途想到那镇龙石的危机,想到李大哥还在外面撑着,急道:“上官,快要来不及了。”
马头斩似乎已有些不耐烦,催促道:“你若搞错方向,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想要练成罗刹功的,可不只你一个。”
上官情终于行动了。
他提起刀,缓缓转过身,将刀刃架在赵识途的脖子上。
青白色的刀口熠熠泛光,他沉睡在漆黑的刀鞘里,仿佛就是为了积蓄光辉似的。那光映在赵识途模糊的视野里,令他想起曾在破庙里看过的星辉。
漫天的星辉全都倾落下来,落在薄而狭长的刀刃上,于是这刀终于在漆黑中苏醒。
赵识途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的主人,问道:“上官,你……真的要杀我?”
第27章 须臾石中火(五)
冰凉的刀口已经贴上赵识途的脖子。脖子烫得惊人,刀也冷得惊人。
上官情的目光与赵识途相触,很快就垂了下去。
为何要躲避?
赵识途竭尽全力抑制住眩晕和恶心,定睛去看对方的脸,他发现上官情的目光忽上忽下,似乎在示意什么。
他心中一凛,循着对方的视线追去,在上官情的腰间,系刀的绑带旁边,发现一只黑色的口袋,袋底下垂,鼓鼓囊囊,里面装了东西。
他忽然明白了,抬起折扇,抵住颈上的刀刃:“上官情,你若执迷不悟,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他用腕力去推那刀刃,然而他的腕上早已没了力气,只能空摆架势。上官情即刻便察觉了,赵识途看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刀口便配合扇骨的角度,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两人背向马头斩,装腔作势地拆了几招。赵识途一记错步近身,右手将扇子一捻,两根手指抄向对方腰间,探进黑色的口袋,轻轻一夹,便将其中的东西摸出来。
那是一颗圆形的弹丸,大小刚好能够用两指夹捏,弹丸质地干涩粗糙,表面裹着扑扑簌簌的粉末。
是硫磺,赵识途立刻认了出来,这弹丸是敦煌火器堂里售卖的霹雳弹。
霹雳弹一遇碰撞便会剧烈爆炸,体积虽小,威力却相当惊人,甚至能用来炸山开石,倘若在狭窄的墓道里施放,必然会让古陵的天顶坍塌更快。赵识途向上官情投去问询的眼神,看到对方微微颔首。
他横下心来,越过上官情的肩膀,做了一次出其不意的投掷,将弹丸径直摔往敌人的脚边。
马头斩吃了一惊,本能地向后撤步,霹雳弹摔在双方之间,砰地一声过后,腾起一团浓烈的烟雾。
预想中的爆炸并没有到来,只有烟雾,大团的黑烟。原来这是一颗烟弹,黑烟中的尘埃侵入耳目,便能混淆敌人的视线。
虽说没有爆炸,可赵识途也被骤然腾起的浓烟呛到,只觉得两眼一黑,险些跟着晕过去。
他踉跄了一步,手腕被人抓住了。
上官情扯起他的胳膊,带着他钻出浓烟,在甬道里拔足狂奔。
赵识途走过很多的路,却从未跑得如此疲惫,地面不断摇晃,眼前昏黑一片,黑暗仿佛没有尽头,腿上像是绑满荆棘,每迈出一步会引来巨大的痛楚。
马头斩似乎已被甩在身后,他不太确信,他已没有余力去注意,不知名的毒正侵蚀他的四肢百骸,他浑身发烫,却又没有一处不觉得冷,寒意钻心刺骨,唯独手腕是暖的。
因为握住他的那只手掌是暖的,坚定而有力。
黑衣的背影在身前晃。青锋已被收回鞘中,方才刀刃架在脖子上触感,仿佛一场须臾间的梦,似近似远,亦幻亦真。
他昏昏沉沉的头脑里,仍带着一丝模模糊糊的庆幸,愉悦的感受因痛苦而加倍,像是将一大碗苦药咽下喉咙,终于在最后品出一丝的清甜。
他很庆幸,跑在前面的人仍是他的朋友,而不是敌人。
“上官……”他不受控制地唤了一声,声音又低又哑。
前面的人没有回头,只是把手握得更紧了些。
外面的声响越来越近,地面时而震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除了继续奔跑,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已渐渐失去对时间和距离的感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然而头上的穹顶竟没有坍塌,不知是他的速度足够快,还是有奇迹发生。
他终于见到了阳光。
然而古陵外笼罩在诡异的气氛中,令他本能地感到不适,他花了一些时间适应光线,终于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异样的原因所在。
方才的激烈争斗的两方都不见了,放眼望去,佛庙前的神道上,竟七倒八歪地躺满了人。
打斗的声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太阳底下蒸发的水。
每个倒地的人都惨不忍睹,方才的争斗令他们两败俱伤,有些已经变成尸体,有些带着致命伤,在一片凄惨的静谧中,忍受漫无止境的折磨。
所有人全都倒在地上,只剩下唯一一个还站着。
李大哥!
李大哥虽然站着,状况却不比那些躺着的人更好,他的身上竟插满了兵器,刀,剑,匕首,甚至还有箭毛的箭矢,这些兵器形状长短各不相同,但都很锋利,利刃从各个角度穿透他的身体,毫不留情,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木做的靶子。
利刃上挂着血,成汩地淌在地上,汇聚成滩。
即便如此,他依然还站着,两只手举过头顶,拼命地撑住倾倒的巨佛。
镇龙石没有倒下,并不是因为奇迹,而是因为有李大哥撑着,他在这场混战中竭尽全力,击倒了所有人,只为了保卫这个出口。
赵识途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喉咙里涌,胸口又堵又闷,犹如万箭穿心般难受,他高喊着李大哥的名字,想要跑过去,脚底却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李大哥看见他们两个,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嘴角上扬,�c-h-a��一个虚弱的笑。但他的笑容很快就僵在嘴边,血沿着嘴角涌出来,将他的胸口燃得一片血红。
他的瞳仁越来越浑浊,越来越黯淡,但赵识途还是看懂了留在其中的最后一个眼神。
他并没有轻掷生命,也没有意气用事,他怀着难以撼动的勇气,与那些亡命之徒搏斗到最后一刻,是为了搭救同伴。
赵识途将牙齿咬得咯咯响,藉此冲抵眼眶里打转的热泪,他强迫自己抬起已毫无知觉的左臂,握紧淌满血的拳头,抵在右手的掌心,行了一个抱拳礼,用无比郑重的语气道,“李大哥,多谢救命之恩。”
李大哥听到这句话,终于释然地闭上眼睛,仰面倒了下去。
巨佛像倾倒在地,自他身上碾过,沿着神道的坡路翻滚,速度越来越快,犹如一记重锤,径直往古陵的入口撞去。
赵识途怔怔地看着,说不出一个字。
上官情揽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往反方向奔跑,两人一起攀上坡道的尽头,一起趴倒在地。
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镇龙石从中间崩断,颓然倾塌。架在上层的石料也随之失去重心,往空档里坠落,一层挨着一层,原本规整巍峨的四方塔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曾经整齐严密的石块纷然碎裂,彼此撞击,发出连绵不绝的响动,一齐陷入地底。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的震颤终于停止。
静默了几百年的楼兰古陵,在飞扬的尘土之中化作废墟。
倒在古陵前的人来不及躲避,有些被压在石块下,有些则被埋入烟尘中,再无旁人,
赵识途还倒在地上,虚弱地问道:“马头斩……有没有追上来?”
上官情麻利地坐起身,向废墟中眺了一眼,答道:“目前还没有,但这些乱石不一定能困住他。”
赵识途即刻理解的对方的意思,倘若上官情有把握逃出来,马头斩就一定能够做到。拥有那般武功的人,怎会被区区一座陵墓困住。
赵识途以手肘撑地,强迫自己坐起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也快走吧……”
然而他的力气已经濒临枯竭,话还没说完,便像断线风筝似的,头一歪,栽倒下去。
第28章 须臾石中火(六)
他没有倒在地上,因为有人及时撑住了他。
上官情也吃了一惊,一面揽过他的肩,一面摸他的额头,眉心凝成一股麻绳:“好烫,你中毒了。”
赵识途睁开眼,视野一片模糊,浑身使不出力气,只能侧头靠在对方的胸前,解释道:“是方才那些冷箭。”
毒就涂在箭头上,大约是某些草药的提炼,毒性不算剧烈,但效果持久,令人精神麻痹,发烧发烫,伤口血流不止。
赵识途仍不死心,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对方一把按回怀里:“你别动了,毒性会扩散。”
上官情的语气坚决,手上的力劲也不由分说,赵识途是真的挣不脱,心下又恼又急,道:“你说得轻巧,我倒也想在这里舒舒服服躺一夜,可惜我们还得逃命。”
许是方才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许是身边的人态度过于淡然,话一说完,赵识途便后悔了,这种于事无补的抱怨,本不该轻易说出口的。
如果他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宁可把这句话嚼碎了咽进肚子。
下一刻,他的双脚便离开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