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青衣也听见她的声音,也跟着找了一圈,困惑道:“他应该紧跟着我下来了才是。”
两人面面相觑,一齐往塔的方向望去。袁府的学徒还站在塔下,劫后余生,还未完全回过神,听到两人的疑问,摇头道:“方才并没有看到有人下来,伍少侠是最后一个。”
伍青衣骇然色变,忙跑到塔边,伸手去扯那绳子。
绳结的末端,还系着赵识途惯用的纸扇,垂在空中,竟然没有半点重量,被轻微扯动,便从塔上滑坠下来,像游蛇似的,虚虚地盘落在地上。
伍青衣俯下身,拾起另一端的绳头,只觉得手心一湿,张开手指,才看到绳面上沾着斑驳的血迹。
他的声音颤抖道:“赵镖头……莫非在我们下来的时候,他一直用手扯着绳子!”
明月珠紧随其后,也看到了落下的绳头和沾在上面的血,脸�c-h-a��度变得煞白,手中的水袋砰然摔落。
原来赵识途的运气并不总是那么好。
这世上的事从来都很公平,哪里会有一直走运的人?
他的运气,从来都是他出生入死换来的,他想救人,便豁出生命去救,从没有要求过回报。
在牢狱深处,在雪山之巅,这一次是在燃烧的火海中。他总是将一颗心藏在无人处,从来不让旁人看到。
他是这样一个澄明、坦荡的人,为何惨痛的事,总是落在他的肩上。
伍青衣仰起头,用尽全力呼喊道:“赵镖头!!”
骆欢也跑到他身边,仰头喊道:“喂!!听见就快回答!”
谷地中的人,不论藏兵还是汉人,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不论大人还是小孩,一起抬起头,望向塔顶,锲而不舍地呼唤他。
然而重叠的语声却像是投入深谷的石头,没有收到半点回音。
*
赵识途的手心全是血。
十指连心,疼痛化作千万条虫豸,火辣辣地往他的身体里钻。
一座陈旧的铜像并不能承载太多重量,方才当第三个人顺着绳索攀下绝壁的时候,绳头所系的地方便崩断了。
朽物总会损毁断裂,就算是菩萨也无能为力。
不过好在赵识途还有一双手。
他的运气并不总是很好,想要成事,总要付出代价。
他用手抓住绳头,代替外物,忍着粗绳摩擦皮肉的剧痛,目送他的同伴一个个平安逃离火海。
他的办法的确奏效,只除了一个问题——当所有人都撤离,只剩他一个的时候,没有人会为他持绳。
所以他也没有办法脱身。
周遭可燃的物料已经快要烧尽,因而火势暂时没有蔓延,不过浓烟已经充满了整个房间,也充满了他的脾肺,不出一刻,他就会窒息。
被火撩过的地方传来撕扯般的痛楚,额头上不住地冒汗,或许在窒息之前,他会率先死于炙烤,或者干渴,或者疼痛……
还有一种可能,或许他还能够在濒死之前,找到一个足以固定绳结的地方。
即便如此又如何呢?他死里逃生,骂名得雪,或许可以一朝之间成为拯救武林英雄,天下人或许会感激他的功德,或许会嫉妒他的时运,他试想了诸多情形,发现自己竟然全然不在意。
赞誉如何,嫉恨又如何,他真正在意的人,已经离他而去。
他忽然觉得很累,一不留神,手松开了绳结,眼睁睁地麻绳从窗口滑脱,倏地没了踪影。
他依稀听到塔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如浪潮一般传来。
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面上,头倚着墙壁,喃喃道:“阿珠,伍兄,小鬼,对不住了……我真的已经走不动了……”
曾几何时,他也想要名扬天下,可此刻,他却希望所有人都能将他遗忘。
太多功名,只会成为负累。太多恩仇,只会化作枷锁。
他看了太多这样的故事,这样的人,江景天,骆逸,袁磊行,燕无花……他为他们感到叹惋。
他希望人们将他忘记,如此,他才能够获得彻底的自由,他希望天底下再也没有赵识途此人,如此,他才能够摆脱躯壳的束缚,去往真正牵挂的地方。
他盯着触目惊心的火光,却仿佛看到了湖泊,白雪,飞鸟,他置身炙热的浪潮,口干舌燥,却仿佛品尝到极寒中喝过的烈酒。他孤身一人,却仿佛看到了记忆中熟悉的面容,棱角分明的轮廓,在夕阳中抖动的睫毛,乌黑的眸子,冷峻之下,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所牵挂的地方,从来都不远。
他所牵挂的人,也一定在那里等着他。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将手探进口袋,将藏在最深处的木雕摸出来。
五根手指还在颤抖,它们已经足够疲倦,青筋分明地凸着,手上的血粘在木雕上,又被他用袖子拭去。
“我该做的事都已做完,这次我总算可以走了吧。”
他轻声说完这些,终于扬手将刻有他脸庞的木雕投入火海。
在干燥的燃烧声中,他闭上眼睛。
第93章 天地掩尘嚣(三)
死亡并未如期到来。
赵识途已将呼吸放到最缓,任由烟尘灌入鼻子。他也放空了自己的脑袋,什么都不去想。
但他还是听到耳畔传来呼呼的鼓动声,御风而来,愈来愈响,仿佛有鸟兽在他的头顶扇动翅膀。
莫非他的愿望已经成真,他已沉入湖水,又被羽毛裹挟着飞往天涯海角。
这个可笑的念头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真的感到脸上的灼痛变轻了,扑面而来的热浪似乎被某种东西挡住。
他终于睁开眼,他几乎不敢相信眼中的景象。
他所牵挂的人就在眼前,棱角分明的轮廓在火光中闪烁,乌黑的眸底映着他的模样。
“阿……情……?”
他的呼吸滞住了,他惊讶于自己竟然还能发出声音。
上官情已经来到他面前,在他身边蹲下,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赵识途没有回答,只是像傻子一样楞在原地,他还全然没有搞清眼前发生的事,怔了一会儿,自�c-h-a��笑道:“我一定又在做梦,或许我就快要死了……”
上官情立刻道:“你不会死。”
他凝着近在咫尺的脸,依然是熟悉的样子,完好无损,只除了下颚附近有几条浅紫色的伤痕,似乎刚刚愈合不久,他的目光炯然,眉心紧锁,嘴唇严肃地抿成一条线,睫毛上面有光芒跳跃。
如此鲜活而真实的人,怎么会是梦。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而上官情已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
“疼疼疼……”五指刚好碰到手心的伤创面,他的手臂剧烈一颤,本能地缩回去。
“抱歉。”上官情咬住嘴唇,“忍耐一下。快跟我走,没时间耽搁了。”
赵识途迷迷糊糊的点头,尝试站起身来,可是腿脚也使不出多少力气,他比自己想象得更虚弱一些,只能抬起头,将眉毛挤成一个八字:“你说得倒轻巧……”
上官情没有作答,忽然凑上前来,与赵识途胸膛相贴,手臂沿着肋侧探到身后,将他揽进怀中向上托。
赵识途借力站稳,下巴还垫在上官情的肩上。黑色的布料透着凉气,大约是被风吹了很久,连这凉意也都清晰可辨。
他贴在对方耳畔问:“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到达这里……?”
上官情并未回答,只是拉着他的胳膊往窗边移动。
赵识途怔怔地跟上去,抬头便看到熟悉的背影,宽厚踏实。
这人浑身都沾着风霜的寒意,却令人感到莫名的温暖。
他终于确信这人一定是真的,否则又怎会罔顾他的想法,一厢情愿,不由分说地剥夺他赴死的权利。
转眼,他已来到窗边,清风拂面,令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忽然发现窗外悬挂的东西,惊道:“那是什么?”
方才听到的鼓动声便来自此物,那是一只由皮毡和木架扎出的机括,中间一根凸起的梁骨,两侧是伸展的翼肋,整体呈现长而阔的倒三角形。
上官情终于收回目光,凝着他,郑重解释道:“这是藏兵攻城掠池用的机括,叫做‘鹰鸢’,可以御风载物,在空中滑行,原本用于悬挂火器和兵戈,不过也可以挂人。”
赵识途又去端详那状如苍鹰的风筝,它的两翼伸展开来,比两个人的手臂加起来还要更长,虽然皮毡质地厚重,扎出的成品却显得轻盈精巧,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只人造的大鸟。
他的余光瞥见远处的山尖,终于明白了事态:“你用这只鹰鸢,从对面的山顶乘风滑行过来?”
上官情点头道:“是的。”
他又问:“我们现在还要乘它滑行下去?”
上官情道:“只能如此。”
赵识途凝着他,接着问道:“你确定这大鸟承得住我们两人的重量?”
上官情沉默了片刻,坦言道:“并不确定。”
赵识途又问:“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你不怕摔死?”
上官情反问道:“你怕不怕?”
赵识途眨了眨眼,笑道:“莫要忘了,我本来就是在求死的。”
上官情原本正专注地凝着他,听了此话,先是一怔,随后便舒展眉毛,垂下眼帘,从喉底吐出无奈的轻叹声,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神色,仿佛冰融化成水,水裹挟着冰,叮叮咚咚地流淌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寒冽澄明,却又饱含温柔。
赵识途不由得看呆了眼,几乎是无意识地上前一步,靠至上官情的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