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上官情一只手将他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擎起鹰鸢,纵身跳进夜色。
*
赵识途只觉得脚下一空,身子已经悬在天际。
除了身边的人,他别无凭依,只能本能地收紧手臂,环住此人的肩膀。
鹰鸢的左右翼中央,各垂下一条环状的缆绳,原本是用来捆束运输品的。这大鸟一般的风筝,恐怕也是第一次载人。
上官情也是第一次驾驭这种古怪的机括,他将两根缆绳套在肩上,一只手紧紧抓住中央的龙骨,以自身为矩,依靠肩背上的力量来平衡鹰鸢的走向。
山间的风并不规律,忽大忽小,时常改换方向,鹰鸢晃动得十分剧烈,两只翅膀在风中剧烈颤抖,发出猎猎的鼓声。赵识途的心本能地悬起来,他当然知道,只要稍不留神,这大鸟就会被风掀翻。
人没有翅膀,被掀翻便会掉下去,掉在坚硬的山石上,便是凶多吉少。
赵识途不由得看向身边的人。
上官情眉心紧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正在一丝不苟地判断风向。
不可思议地,只要看他一眼,心情便会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
地面是火光绰绰,远处是山峦重重,头顶是星辉灿灿。三幅斑斓的画卷揉叠在一起,随着风徐徐铺展开来。
赵识途此生从未看过瑰丽的景象。
他想要说一些缠绵悱恻的话,毕竟一生能有几回失而复得,死而复生,他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昂扬感受,仿佛浮在空中的不止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心。他想要问的事情有无数件,想要交换的承诺有无数个。
然而上官情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手臂牢牢地环在他的身上,不说一句话。
上官情只是想要他活下去,为此,不惜用尽一切办法,承担一切风险。
这样一个人,甚至不需要说一个字,便能够主宰他的悲喜。他觉得无比自由,仿佛能够乘着风,去往任何地方,又觉得去向何处并不值得在意,哪怕此时天翻地覆,都全无所谓。
风带着他们,很快远离孤塔和塔底的人群,有人在追赶他们,喊着他们的名字,然而在蜿蜒的山涧里,那些人影很快被甩在身后。他们越许多山脊,在愈发昏暗的夜空下飞行。
终于,御风的翅膀划入一条山涧,顺着夹道的方向徐徐下降,距离地面尚有一段距离时,头顶的龙骨终于不堪重负,发出断断续续的咔嚓声。
赵识途垂下眼,却因夜色昏黑,看不清地上情形,他转向身边人道:“你先放下我!”
上官情只是摇头,将手臂又收得紧了些。
赵识途急道:“不行,这样我们都会摔下去的!”
上官情还是摇头。
他还没来得及再度开口,便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巨响,龙骨从中间断裂开。
翅膀顿时失去平衡,鹰鸢拖着两人,一齐向地面坠去。
第94章 天地掩尘嚣(四)
赵识途也听到了龙骨断裂的声音,那一刻,他脑子里的弦也跟着崩断,手心瞬间变得冰凉无比。
他的手还搁在上官情的身上,他开始剧烈地挣扎,推开怀中人的肩膀,试图挣脱出去。
上官情却不让他得逞,反而用更大的力气将他箍住,鹰鸢的翅膀在乱风中剧烈晃动,眼看就要倾覆。赵识途终于没有办法,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便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结结实实地撞向地面,又不由自主地滚向一旁。但他却没有感到太多疼痛,因为着地的那刻,他先撞的不是坚硬的地面,而是对方的身躯。
他的身旁骤然一空,眼前仍是昏黑一片,他骨碌着爬起来,四下摸索,焦急道:“上官!上官情!你没事吧!”
“我没事。”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那语气一如既往沉稳,并没有受伤的迹象,就算是有,也被声音的主人牢牢关进唇齿之间,绝不会吐�c-h-a��半分。
赵识途回过头,看到上官情正撑着手臂坐起身,浑身上下并无大恙,眼底的光辉依旧明亮,他突突直跳的胸口才终于安静下来。
他在逐渐清晰的视野中环顾四周,他们掉在一条宽敞的山涧里,身下并非岩石,而是松软的土地,土壤中曾有积水,如今冻成了冰碴,透着凛冽的寒气。他们所乘坐的鹰鸢已经彻底毁坏,不仅龙骨从中央断成两截,两翼上的木料也折了个七七八八,散落在周遭。
上官情还在打量那些碎片。皱眉道:“还好撞上的是土,不是石头。”
赵识途猛地打个激灵,�c-h-a��他身边,俯下身,揪起他的衣领,吼道:“还好?你差点就摔死自己!我叫你放开我,为什么不听!”
上官情扬起头,怔然地看着他。
赵识途接着道:“两个人有准备地依次落地,也比方才的摔法安全得多。莫非你不相信我?你未免也太自负,天底下不只你一个人会逞英雄!”
上官情露出些许茫然,待他吼完一通话,才垂下头道:“你说得对,可我并不是想要逞英雄。”
“你……”赵识途先是一怔,很快放开了上官情的衣领。他隐约猜到接下来会听到的话,又因此而感到几分不由自主的怯意。
他从对方身前撤开少许,将视线投往远方,试图重新挺直膝盖站起身。
在站稳脚跟之前,他的手腕却被对方一把抓住。
上官情用不输于方才在空中使出的力气,牢牢扯着他,笃定道:“我只是不想再放开了。”
赵识途脚下一滑,被拽得失去了平衡,结结实实地摔进上官情的怀里。
他胸中愠怒未平,又急又恼,迫切地想要挣脱出来。
然而怀中人却把脑袋埋进他的肩窝,将炽热吐息洒在他的背上。
上官情比他还要慌乱,僵硬地坐在原地,依偎在赵识途的肩上,不管不顾地收紧手臂。
他的呼吸急促,口中吐出的语声更加急促,像是八月里的疾风骤雨。
赵识途停止了挣动,因为他听清了那些零碎的字眼,反反复复,带着颤意在齿间打转,不住地敲击他的耳膜。
那些字眼,都是他的名字。
上官情在呼唤他的名字。
他再也挣扎不动了。并非不能,而是不愿,他忽然理解了方才在空中,上官情为何偏要牢牢抓住他。
并非出于自负,也并非不信任,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因为不愿放开,才本能地牢牢抱紧,生怕放松一时半刻,便会再度失之交臂,遗恨千古。
是不愿,亦是不能,所谓情动,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事。
仿佛漫天星辰落入池水,一树梨花铺于堂前。情丝牵动处,饶是世上最澄明清澈的心思,也免不了皱起波纹,漾满涟漪。
赵识途抚着上官情的头发,轻声道:“你究竟为何会忽然出现。我还以为你已经……”
上官情仍抵在他的肩上,答道:“我的确差一点就死了。”
赵识途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声音僵硬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胜了马头斩吗,那副索桥,可是被他斩断的?”
上官情轻轻摇头道:“是被我斩断的。”
他摇头的时候,散在肩上的发丝钻进赵识途的脖颈,像是针扎一般尖锐,后者从拥抱中抽身,后撤了少许,双手仍抓着他的肩膀,问道:“你是打算独自赴死吗?”
上官情抬起眼,迎上对方的视线,缓缓道:“我与马头斩缠斗至山崖边,他执意要逼出我的狂态,我趁心智尚存,本想与他同归于尽,这本来是最好的办法……”
赵识途打断他道:“这办法一点也不好。”
上官情怔了一下,视线微垂,改口道:“这本来是唯一的办法。”
他终于还是说了实话。赵识途仍牢牢地凝着他,在他紧抿的唇线中看到难以撼动的决心。
比起发狂伤人,他宁可选择赴死。
哪怕再选一次,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做出同样的决定。
赵识途怎么会不明白,只能发出一声叹息,松开他的肩膀。
上官情露出了一瞬的错愕,立刻补充道:“反正我并没有如愿,我的刀刺穿他的身体,我却侥幸活下来。不仅如此,还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一本罗刹功秘笈,是真品而非赝本,所以,我没有死,我还活的好好的,你也不用胡思乱想……”
他并不擅长申辩,所以措辞混乱,句不达意。
赵识途却全然不理会他的慌张,继续用斥责的眼神拷问他道:“我还没有原谅你。”
上官情无言以对,嘴唇几度开合,终究只是眨了眨眼。
穹盖之上,繁星似野,他眨眼的时候,星光也落在他的眼底。
整个天空的星光都在那双乌黑的眸子深处汇聚。
赵识途想要转开,可上官情却倾身凑到他面前,郑重地凝着他,一字一句道:“对不起。”
赵识途再也无处可躲。
这样一双洒满星辉的眼睛,�c-h-a��而又生动,除非不去看,一旦看上一眼,就再也移不开了。
赵识途已经移不开眼,他明知上官情就是如此倔强的人,却也无可奈何。
他恍惚地忆起,自己是如何倾心于此人,历经了无数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他更加醉心于这人身上独一无二的纯粹特质,却偏偏对这份纯粹无可奈何。
他抬起手,用颤抖的手指,缓缓抚摸近在咫尺的脸颊。
细腻的纹路印上他的手指尖,稀疏的胡茬刺痛他的手掌心。
他将叹息含在齿间,轻声问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上官情呆然地看着他,眼中含着几分茫然,几分委屈,带着做梦似的神情,再度伸出手,将他揽向自己的怀中。
上官情的动作全然没有方才的强硬,反倒像是索求安慰一般,用鼻尖抵住对方的额头,轻轻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