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重道握住淳徽细长冰凉的手指,低声道:“臣弟愿肝脑涂地。”
淳徽喘息着笑了:“我可不要你肝脑涂地。我要你……做他的周公。”
周重道赌气哽咽道:“怎么做?臣弟纵有做周公的心,却没有周公大才。”
淳徽道:“旁的都不要紧。只要你能识人,便可做周公……”长夜里,灯架上宫烛在他们身边盈盈跳动。那时候周重道不许他眼前有燃尽的蜡烛,却拦不住淳徽油尽灯枯。
周重道打了个冷颤。此时窗外是朗朗春日,天光明媚。站在他面前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贺兰谨。豆娘又悄无声息地踱了进来,幽幽看了周重道一眼,绕去了屏风后面。
他心中怅然,与贺兰谨也没心情说话了。叫宫人端了两块墨两方砚赏给贺兰谨,打发他走了。
这边贺兰谨一走,周重道就叫人取来贺兰谨的拜帖,细细看了一遍。
张熙和另几个幕僚过来与他议事。周重道就将这拜帖递给他们传阅。
“你们看着觉得如何?”
众人评品了一番,都说贺兰谨的字学颜体,颇得其形,在应试和官场中算得上好字了。但笔意稍有凝滞,不能与大家相比。
唯有最懂书法,最会鉴别字迹的杜仲严未置一词。
之后周重道单独将他留下,问:“可看出什么了?”
杜仲严踌躇:“一个人可以练很多字体,但他运笔的方式是变不了的。这字的转笔笔锋看着眼熟。”
周重道问:“像谁?”
杜仲严说:“像高宗皇帝。贺兰氏定擅长模仿先皇御笔。”高宗是淳徽的庙号。
周重道不置可否。他只想着,杜仲严能看出来,他能看出来,那必然还有人也能看出来。
贺兰谨嫌官驿人多杂乱,不耐烦住那里,在京中逗留期间租了栋独门独院住下。这院子原来传说是某侍郎用来养外室的院子,地方不算大,胜在避人耳目,布置得清净幽雅。贺兰进京来只带了四个仆人,行李不多,住下绰绰有余。
从摄政王府出来,贺兰逛去了古玩街,淘了个拳头大小的罐子,看着高兴就不与店主还价,原价买下,差点不够钱坐轿子回 来。
院子中己经有人在等他了。
贺兰乔灌了三四杯茶了,等贺兰谨回来的时候一直口中念叨个不停:“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贺兰氏祖上曾出过名臣,不过己经是三百年前,前前朝时的旧事了。名臣下场不太好,从此贺兰一族老老实实世代耕读,标准清流。到了本朝族中有过寥寥几人为官,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一族人仍摸不到富贵显赫的边,只是名声越发好了——子弟只要肯读书,族中必定资助。
贺兰谨是个异数,族中老人都对他寄予厚望。原指望他得了李效业赏识,做了一方父母官,在当地政绩又好,按部就班踉着李效业,上丞相的船,贺兰氏重振门楣指日可待。
没想到贺兰谨不按族中老人指点,进京之后竟对丞相和李大人不理不睬,径直去投了摄政王。
贺兰乔想想都痛心。
贺兰谨回了家,先去内室换衣服,喝了茶润润嗓子,才去厅中见了贺兰乔。
“五叔。”他不紧不慢行了礼。
贺兰乔是个急性子,己经嚷了起来:“阿九啊阿九,你叫五叔怎么说你!”
贺兰乔是老族长的大侄子,年轻时候考中过秀才,后来上京谋事,在京中长住了十几年。
“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要去走旁门左道!”
贺兰谨哂笑:“摄政王是皇帝亲叔叔,血浓于水,又有托孤遗命,我去拜见一番,怎么叫走旁门左道?”
贺兰乔气道:“我不和你要嘴上功夫。你以为摄政王是这么好投靠的?京中谁不知道这位没个定性,最难讨好?我今天就来好好和你说道说道这个人。”
乔老爷刚拉开长篇大论的架势,小仆就来报摄政王府有人来了。
黄衣宫人入内来,奉上一张请柬给贺兰谨,说摄政王后日要在风来堂办曲水流觞宴,请贺兰谨务必出席。
贺兰谨微笑道:“殿下盛情,却之不恭。”
乔老爷一下子泄了气。
第3章 叁
风来堂四面都是竹林,舂夏时候最好。
三月份做曲水流觞宴,玩的就是个噱头。摄政的宴席,请的宾客,不拘官职家世,只要入了周重道的眼,谁都可以拿到那张请柬。
虽说顶着个赏舂游玩的名头,实质上世人都觉得能成为周重道的座上宾,其中定是另有深意。有好事者,将每次摄政王宴请的宾客都整理出名单,供人议论分析,与朝局竟也能拐七拐八联系起来。
今年舂天最引人注目的,无疑就是穷乡僻壤来的贺兰谨。
贺兰谨穿了身碧色,一进了园子,就惹人频频回头一京中这两年尚绿,肤色白的年轻人穿绿,最是鲜亮。他修长白皙,穿着时兴,又比纨绔多一分文气,和许多中年发胖的同僚比起来,自然十分耀眼。
周重道坐在亭中,召了贺兰谨上来,要他誊写今日众人的诗作。
侍从己经布置好笔墨,贺兰谨没有推辞,侧身在周重道身边爽快坐下,开始誊诗。
周重道握着半杯残酒,眼神就凝在贺兰谨的指尖笔尖,拔不动了。
曾有许多次。淳徽这样写字,他在一边玩,玩累了就趴在一边,看淳徽的笔尖如何优美地游动。
狼毫菜韧,扫过的仿佛不是纸张,而是他的心尖。
他知道他是魔障了,然而无法可想。他活到这个年纪,己经深知自己的脾性——一旦对什么事着了魔,不疯个过瘾,是不会那么轻易走出来的。
死人决不会复生,但他可以假装相信这件辜。
如同戏中事,情之所至,生可以死,死可以生。他只要时时刻刻牢记,就当这是在台上唱戏,也没什么不能玩的。
贺兰谨抄好了一篇富丽的骈文,一抬头与周重道目光相揸。周重道来不及躲闪,两人竟呆呆地互相看着。
“殿下,”还是贺兰谨先回过神来,“这几份己经誊好了,请殿下点评。”
周重道好久不曾这样失态,装模作样啜了一口酒,才放下酒杯,接过贺兰谨奉上的诗文。
今日宴会共四十九人,作诗五十三首,赋十二篇,有三人白卷,被罚得酩酊大醉。贺兰谨也做了一首五言,仅称得上整齐,不算文采斐然。
周重道将这些诗文全看了一遍,评了一二三出来。贺兰谨的诗作在中下水准,是意料之中事。能臣之中很少有诗词大家。何况淳徽当年也没怎么认真学作诗,他们的父皇和老师都说,皇帝若太热衷诗词乐器,对朝政来说,并不是好事。
周重道一想到这点,就觉得贺兰谨那首敷衍的破诗看着也十分顺眼了。
风来堂的酒宴一直持续到夜半。
周重道早己乘车回了内城府中,与他同车而归的是他的新欢贺兰谨。
说是新欢,周重道还没想好怎么下口。
他今天酒喝得并不多,但心中沉了太多事,只觉好久没有这样亟需别人的抚慰了。
于是在车中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贺兰谨闲话。
问他来京中这段时日,可有参观京中风物?
贺兰谨面色沉静,回答大方,说道:“只去了定国寺和松园。定国寺自从前朝建德年间遭火灾之后,一直在陆续修整,直到去年年尾才彻底完工,难得进京一趟,自然要去观赏。”
周重道心中又是一跳一真是见了鬼了。贺兰谨每件事情都能踩在点子上。
定国寺是在他父皇时候烧毁了几乎一半。作为历经千年的古寺,定国寺不论在国中还是京中都地位超然。修整一辜持续十几年,到淳徽驾崩时候,仍未完毕。
淳徽病重时,周重道曾去过定国寺为他祈寿,那时候前大殿在描金作业,许多佛像还未修缮完全。后殿才刚开始修葺斗拱。回来后,淳徽问起。周重道便说他愿再送百斤金粉给定国寺,催促定国寺尽快完工。
淳徽摇摇头,说:“凡事都要顺其自然才好……要我倒愿意看看此时的定国寺。”
周重道立刻想了个好办法:“我命画师去画下来。将定国寺的制式和此后的修葺过程都绘成画册,如此可长久留存。”可惜淳徽病得太重。这本画册才起了个头,他就看不到了。
周重道每每路过定国寺,总会想起那一日他跪在面相安宁的佛前,心中空空荡荡,仿佛从未生过一丝邪念。阳光透过窗棂,光亮中佛香袅袅。
“定国寺如何?”周重道问贺兰谨参观的感想。
贺兰谨坦言:“宏丽伟壮,国中恐怕再没有能媲美的。唯一一点不足,就是太新了。”
这本是一句废话,因火灾重修的大殿,岂有不新之理?
周重道忽然温柔起来,也问了句废话:“新有什么不好?”
贺兰谨答得也像谜语:“新旧本身并没什么不好。只可惜定国寺的新是无可奈何之事。”
第4章 肆
周重道不再说话,等到了王府,他就叫贺兰谨去他常住的持清院。
他换了身衣服,过来就将贺兰谨带到内室。宫人在他回来之前早就收拾好了。他惯会享受,在庭院后面砌了温泉。
贺兰谨这时候才犹豫起来,微笑道:“与殿下共浴,恐怕唐突。”
周重道是才着迷的时候,贺兰谨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只觉得十分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