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的眼睛眯了起来,像那一点微弱的烛光叫他刺眼,周重道动作起来,低声道:“阿九,睁开眼……”
贺兰眼睛湿漉漉的。周重道心中忽然一痛,淳徽从小到大,他什么事情都知道,只有这一点不知道一他不知道淳徽情事之中该是什么样子。
但贺兰谨就算刨去像淳徽这个优点,也是个极好的床伴。做完了之后,贺兰起身收拾了要走。周重道拖他与他一起躺下。
“休息片刻再走。”
“我一睡下去,就不会挪地方。”贺兰说。
周重道心中那股怜爱之情又升出来:“那就睡到明早。”
贺兰累极了,干脆躺在周重道身边。鬼使神差一般,周重道问:“你在议疏里那些条陈,都是怎么想到的?”
贺兰声音平静:“政务之事,只要多看多想,都能看出一二。殿下恐怕也早看出其中陈弊,只不过以静制动终非长久之道。时间长了僵肩变死肩,手中有再好的棋也无用了。总得有人敢说敢做——趁目前局势还有转机。”
周重道说:“你这话,听起来也是怪我不作为了。”
贺兰闭着眼睛轻笑一声,道:“三郎多虑了。”
周重道鬼使神差一般,就问:“你可信人有死而复生之事?”
贺兰这才缓缓睁开眼睛,不待他开口,周重道自觉失言,自问自答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荒诞之事,全是作伪。”
贺兰问他:“殿下是想到谁了?”
周重道不能明说,只道:“人年纪大了,总有一两个怀念之人。”
贺兰好奇地看着他:“难道殿下至今未娶王妃,也是为了这一两个怀念之人?”
周重道完全分辨不出贺兰的好奇是真是假。
但他不可与贺兰说得更深了,没有回答贺兰谨这个越界的问题。
之后两疏周重道没有拦,同意贺兰谨呈上。
他提前往宫里吹了风,方太后己经对贺兰谨这个人有所耳闻。
至于方太后看他顺不顺眼,周重道心中担不到底。一直担忧到两疏呈上去的那天。第二天一早,他就进宫去见太后。
才到长信宫,远远就见相熟的女官走过,微笑着用指尖抚了抚秀美的盾毛。这是“喜上盾梢”的意思。周重道遂放下心来。
不出一日,朝中己经传遍一皇帝与太后对贺兰谨都深为赞赏,朝中议论不止,将两篇疏合称为《议政两疏》。
之后方太后亲自召见了贺兰谨。
三月二十五日召见一次,之后三月二十八日,太后与皇帝一同又召见一次。
每次回来,贺兰谨都将太后的问题以及他的对答默写出来,与周重道讨论。
四月初二,太后又召贺兰谨。周重道不免诧异。
方太后的为人,他很清楚,她虽然生得面若桃花,性子却十分自持。严肃程度,不亚于男子。
淳徽在时,她就不苟言笑。周重道少年时候还调笑过皇嫂是位冷美人。淳徽去后,周重道与她之间少了润滑,再不敢放肆说笑。
方太后三番五次召见贺兰谨,周重道还不至于认为太后与贺兰谨会有什么苟且之事。
皇帝与太后同住,再加上太后每次召见贺兰都在众目暌暌之下。无时无刻不有几十双眼睛看着太后。
原先怕太后不喜欢贺兰,如今太后太喜欢贺兰了,周重道还是烦恼。
过了两日,周重道在宫中遇到那位“喜上盾梢”女官。周重道拉着她调笑了两句。
女官美目一转,笑盈盈低声道:“有个奇事,算与新近的红人有关,想不想听?”
她附于周重道耳边轻声道:“贺兰中书舍人那天来过长信宫之后,太后十分欣赏,竟然笑了。虽然笑未露齿,也算是难得地笑了。”
周重道说:“这就算奇事?”
“我没说完一等到中书舍人离开,过了一会儿,太后每日都要独自抄写一段经书。她写着写着竟忽而哭了。”
周重道心中突地一跳。
“半日之内又笑又哭,你说是不是奇事。却不知道这位中书舍人到底是哪里触动了太后……”
周重道面�c-h-a��淡。
女官仍是泰然,抿嘴一笑:“殿下放心。这话出我口,入君耳。天地间我再不敢对第二个人说。”
第7章 柒
周重道觉得事情越发好玩了。
他与方太后之间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也许方太后对朝中隐忧一样感到忧心;也许是对季丞相最近越发不满;也许方太后也正在等一颗天不怕地不怕的棋子。
不管是哪一样,贺兰谨至少在明面上得到了太后的喜爱。如此一来,季丞相只能眼睁睁看着,与周重道碰面时候,还特意大度道:“贺兰的两疏,我仔细看了几遍,颇有见地。下次茶会,我一定得遨他出席。殿下不介意吧?”
周重道哈哈一笑:“丞相有惜才之心,我怎会介意?”
回头贺兰谨就真去了季丞相的茶会。
茶会一结束,贺兰就去了摄政王府。周重道的耳目像风一样,他己经听说了,贺兰谨在茶会上露了一手煎茶的好手法,比世家公子绰绰有余,毫不露怯。
京中富庶,崇尚华美。贺兰谨穷乡僻壤出身,恐怕早有准备,才能在京中玩得如鱼得水,不被人嘲笑。
但有些东西,并不是准备就能准备好的。周重道见过太多,到了他面前就唯唯诺诺的人了,他们未必没有准备过。
贺兰谨身上天生就有神东西,流淌在血液中,叫他举止自然,如水一样变幻自如。
“我在想你到底还有什么不能的。”周重道正站在廊下,看他过来,不待他行礼,就笑了他一句。
贺兰谨笑问:“太过招摇了?”
周重道摇头:“并非。”
他还挺喜欢贺兰谨恣意的样子。
京中并不缺野心家,但像贺兰谨这样生气勃勃的,许久没出现了。
花丛忽然梭梭响动,一只黑身白斑的猫钻了出来,从他们脚下慢慢镏达过。贺兰谨蹲下身抱起猫。
“雪花娘。”他亲昵地小声唤猫的名字。
周重道一阵眩晕。
贺兰谨捏了捏猫的右前肢。猫小声呜了一声。
王府中虽有猫房,但猫向来随意乱走,并不关在一处,除了周重道和养猫官,谁也不知道府中到底有多少猫。贺兰谨似乎也是爱猫之人,与王府的猫己经相熟了。
周重道慢慢说到:“连府中的猫都熟你了,你也知道她叫雪花娘?还有你不知道名字的猫吗?”
贺兰谨不在意道:“似乎是听谁叫过,听一次就记住了。”
周重道盯着贺兰谨看了良久一他己经放下了猫,回头看见周重道正望着他。那目光不同寻常。
他就�c-h-a��重道微笑起来:“夜深了,殿下请歇吧。”
周重道沉沉说:“谁也不会叫她雪花娘。雪花娘前几年就病死了。之后我又搜罗来了一只花色一模一样的猫,取名月纹姬。”
“雪花娘在这府中,己经几年没有人唤起了,”他说,“你这功夫,下得未免太深了。连一只猫的名字都能刨出来。”
贺兰谨无话可说,他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干脆认错。
“我知殿下爱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费心取巧了,请殿下责罚。”
周重道把他拖上了床。
他从未对人如此宽容。贺兰谨半跪在那里,仰面向他微笑讨饶的样子,理直气壮,半点心虚都没有。那副样子,只叫周重道登时想把他绑在床上操个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是不可能的。但次日就是旬休。一天一夜,颇有可行性。
夏天夜短,室内冰盆还未化尽,天色就微微亮了。
周重道从床上下来,放下帘子。叫内侍来换了冰盆,又送了热水进来。他亲自给贺兰檫了身体。贺兰被他折腾了一夜,还在酣睡。
周重道坐在床边手指抵住他的下巴,轻轻刮弄着。
他一张脸,并不怎么像淳徽。要说美人总有相似之处。譬如秋奴和单公子有六七分相似,就算很像了。他本人和淳徽,有四五分像,己经叫人一看便知道是兄弟了。
从皮相上说,贺兰只有两分淳徽的影子。
淳徽的鼻子很挺,是史书上标准的龙准。贺兰的鼻子却细长秀美。淳徽的眼睛是凤眼,眼角向上,笑起来神采飞扬。贺兰的眼角却微微向下,笑起来就无辜。
但贺兰那神狡黠刚强,却能从那副皮相下透出来,叫他老是想到淳徽。
他本该为这种联想发怒的。
曹庆领秋奴来,说是像单公子,就叫他不快一相似之处再多,只要有一处违和,就会提醒他,那相似的皮相只是妄图蒙裩过关的伪装。
但像淳徽的贺兰谨,他只觉得越看越像,即便有哪里不像,也是可怜可爱的。
贺兰谨睁开了眼睛,他挥开周重道的手:“走开。”没个好声气,好像全然忘记了前夜是谁得罪了谁。
周重道的手就顺着贺兰的下巴划过脖子,摸到锁骨,在那里徘徊片刻,然后轻轻按在他的胸口。
“你是怎么长大的?”他问贺兰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