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的眼里是分明的畏怖,提篮子的手攥得紧紧的,应周觉得自己应当没有长得这么可怕,遂扭头去看许博渊。
许博渊目视前方,分明余光都没有分过来一点,却立刻察觉到应周的视线并洞穿了他心中所想,轻声道:“孟拓在外面欠了不少钱银,常有人来这里找他讨债。”
——原来如此。
真是难为这个小姑娘了,应周心想,孟拓已死,以后她一个人带着幼弟,也不知要如何在这残酷的人世间活下去。
“她……”应周歪头想了许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向许博渊说才好,虽然孟拓绑架了许婧鸾,但……
许博渊见他纠结神情,平静道了句:“稚子无辜,我不会迁怒。”
应周放下心来,对那女孩儿笑了笑,“我们是来找你的。”
女孩儿顿了顿,“找……我?”
应周并不回答,只是手掌翻动,变戏法似的,手中突然多了两朵雪花。
两朵剔透雪花浮在应周手掌心上,光泽似宝石,在这夏末阳光下晶莹亮彩,折散出五光十色的光芒来。女孩儿年纪尚小,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瞬间连害怕都忘了,惊呼道:“好漂亮!”
应周笑眯眯道:“送你的。”
女孩儿瞪大了眼睛,“送我?!”
“嗯,”应周道,“是你哥哥托我送来给你和弟弟的。”
——他并没有骗她,这的确是孟拓所托。他想回家而不愿入轮回,应周便将他的魂魄一分为二,交予他的弟妹,也算是成全了他的心愿,作为他告诉自己诅咒破解之法的回报。
应周本以为女孩儿会欣然接受,却不料她闻言急急道:“哥哥他还好吗?他还……”女孩儿顿了顿,神色间小心翼翼,又有些害怕犹豫,但最终是一咬牙,问了出来:“……还活着吗?”
应周一时不知该不该说真话,只得求助似得看向许博渊。
“他死了,”许博渊毫不留情地戳破了真相,却又留下了最后一点美好余地,“但他欠下的债已经还清,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们。”
女孩儿瞪大了眼睛,手中的篮子落地,眼眶里瞬间涌出豆大的泪水,砸在黄泥地面上,渗透成棕褐的颜色。
应周很想安慰两句,但他不知道凡人在这种时候,会希望听些什么。
黄泥院墙上红丝Cao爬满墙头,细细麻麻交织在一起,间或开出一两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院外女孩儿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许博渊道:“走罢。”
应周蹲在女孩儿身前,将冰晶雪花放进了她的篮子中,轻拍了拍她的背,起身追着许博渊而去。
许多年后应周再回想起那天,也会忍不住想,当年那个泪流满面女孩儿如今不知怎么样了,想起他和许博渊时,心中是否还会怨恨,又或者随着年岁增长,她会不会生出一丝感激,感激许博渊当下的残忍。
他希望她会,希望她还能记得许博渊,记得这个人曾经在一个明媚灿烂的午后,在这颗没有开花的桃树下出现过,以一种刽子手式的快刀斩乱麻,斩去此后无尽忧愁哀恸,待来年春花开满枝头,一定也能开出新的希望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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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王府门前时天色已经入暮。
权因路上遇过一家排着长队的点心铺子,闻着香飘万里,应周立马走不动路了想去排队。许博渊本不同意,奈何应周一步三回头,仿佛魂都掉在了点心铺子前,又思他跟着自己走了一整日,也是辛苦,便一时心软同意了。
应周领了碎银兴高采烈地排队去了。
许博渊牵着马与猫在不远处一颗树下等他,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应周终于捧着两笼点心回来。
他拆开先捻了一块递给许博渊,又送了一块进自己嘴里。
新秋桂花采摘制成的桂花糕,酥软甜香,入口即化,应周一脸满足,捧着点心吃了一路,至王府门前时,已经消灭了一笼十二个。
许博渊终于忍不住制止:“马上就要用晚膳,少吃点罢。”
应周咽下最后一口,舔了舔唇道:“不吃了,这一盒本就是留给阿鸾的。”
晚膳时分,应周进花厅入座只见到许婧鸾一人,原来今夜翰林院刘阁老七十大寿,许博渊同他一起回府后换了身衣服就匆匆坐马车赴宴去了。
傍晚时点心吃得太多,晚膳时果然胃里鼓胀难受,面对满桌美食却吃不下去的感觉着实焦心。恰好许婧鸾缠着追问,应周便索x_ing放下筷子,将今日所闻所见向她说道了一遍,从玲珑心,到碧落,还有孟家的小女孩儿,以及那两盒桂花糕。
许婧鸾捧着饭碗听得津津有味,最后评论道:“我哥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看着挺冷,但其实是个好人。”
应周心下认同,当即点了点头。
许婧鸾又问:“既然知道是怀了孕的母妖怪所为,总不能放任她继续作乱。接下来要如何找,你可有头绪?”
应周道:“我确实有个想法,但还不知行不行得通,需得等明日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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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刘府。
席间觥筹交错,许博渊与太子许璃对饮了一杯,上好的白玉腴,只一口便满齿留香。
刘老两朝首辅,在朝中地位超然,皇帝虽不至于亲自参加他的寿宴,但也派了太子作为代表前来贺寿,并赏赐了金银珠宝无数。
“你我兄弟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同桌共饮了,”许璃亲自为许博渊倒满了酒,“宫宴里总归是坐得远了些,不如这样亲近自在,来,孤再敬堂哥一杯。”
青玉酒杯中澄澈透亮的琼浆荡漾出沁人心脾的香气,许博渊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杯盏倒扣,半滴不剩。
“好!”许璃赞道,“堂哥果然好酒量!再来!”
许璃抬手便要倒酒,许博渊手背抵住酒壶制止了他,平静道:“殿下还是少喝一些罢,贪杯伤身。”
“不过几杯而已,还能叫孤醉死不成?”许璃笑道,“堂哥这就是不给孤面子了。”
许博渊只能松开手,任由许璃在他杯中注满了,两人举杯,许璃道:“这一杯就算是祝贺阿鸾大难不死罢!”
许博渊端着杯子的手一顿,许璃似是没有察觉到般,笑着饮了满杯,“孤喝完了,堂哥?”
“殿下海量,”许博渊道,“臣自愧不如。”
许璃看着他仰头清杯,似笑非笑,像是有些醉了,“朝中谁人不知世子殿下千杯不醉,堂哥这是在讽刺孤啊——”
“臣不敢,殿下恕罪。”
“恕罪,孤自然要恕堂哥的罪,” 许璃又喝了一杯,支着头,眼角发红,酒气从周身挥发出来,将他整个人蒸得像一只烫熟了的虾米,“孤怎么会治堂哥的罪呢?”
许博渊不动声色接过许璃手中酒壶,“殿下醉了,臣送殿下回宫。”
“回宫?不,不回宫,堂哥不如送孤回昱王府罢!”许璃一挑眉头,“金屋藏娇了这么几天,也该玩够了,让弟弟也过过瘾如何?”
“……臣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堂哥与孤装什么傻呢,”许璃忽而凑近许博渊耳边,暧昧轻笑,“那个小美人……叫应周的,堂哥以为弟弟不知道?这几日一直住在你府上,今日还同你一起去了大理寺,真真是形影不离,叫弟弟羡慕得紧,堂哥怕是夜夜春宵帐暖罢……”
“……”
许博渊揉了揉突突跳动的额角,一时无言。
那日许璃来探望许婧鸾,他存了一分试探应周的心思,因而未叫应周及时避开,没想到只是匆匆一面,竟然就让许璃惦记至此。
许璃见许博渊不语,还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不由光火讽刺道:“孤就说区区一个妓子,缘何在孤面前故作清高,原来是攀上了堂哥的床……戴相日日在父皇面前夸赞堂哥洁身自好,克己复礼,若知道了此事,啧啧,不知该多寒他老人家的心。”
许博渊终于知道他这火气是从何而来了。
太子荒 y- ín 骄奢,左相戴峥一派时常上书劝诫,毕竟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东宫地位稳固,不动如山,终有一天要挑起社稷重担。然而许璃肆意惯了,加上生来没有对手,如何愿意收敛?每每收了戴相字字泣血的折子,总要发上一通脾气。宗室之中唯有许博渊与许璃辈分相当年龄相仿,难免成为大臣们口中的比较对象。
——许璃今日大概又收到了折子罢。
要解释吗?
许博渊靠坐扶手椅上,目光掠过大厅一周。
许氏皇族人丁向来凋零,宗室之中前来贺寿的除了他与许璃皆是远支,远远坐在另一张桌子上。他们这一桌因为坐了许璃,单独辟开,与其它桌之间离得尚有几步距离,倒是不用担心别人听见。
“臣和他不是……”许博渊顿住,改口道:“应周已从琊晏阁脱身,臣不过顾念他对阿鸾的恩情收留他几日罢了,并非殿下以为的那种关系。”
“呵……”许璃意味深长,“赎了身又如何?做了婊|子再立个牌坊,难道就不是婊|子了吗?”
许博渊蹙了蹙眉心,“殿下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