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昱王府。
在宫中每多住一日,他就多一分想要回去的心情。可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几日为他守夜的宫人从原先的两人添作了四人,奉仙宫中来回巡逻的人似乎也有所增加。无论他走到哪里,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绝不会让他独处。
住的越久,他就愈发觉得,这看似美好富丽的重峦宫殿像是一道沉重的锁,牢牢锁住了他似箭归心,他虽可以挣脱,却不敢轻举妄动,怕一动就累及许博渊与许婧鸾,只能老实待着,除了皇帝和许璃,见不到半个外人。
潦Cao吃了点东西,许璃又开始说他的光辉事迹。
“去年春日孤奉旨往江南道督查,那真是姹紫嫣红,Cao长莺飞,与这凄苦北地全然不同……”
应周支着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许璃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然而大部分应周都听不懂,也没多大兴趣听。
“孤途经吴州一带时,收到乡民万人血书,检举当地知州柯削百姓,还涉嫌走私黑盐。孤立刻驻停队伍,四方调查,果然查得那蔡达私贩黑盐的证据,将一干人等一网打尽,悉数押进京来,交予父皇处置……”
许璃一双眼睛直白落在应周身上眨也不眨,像是在等他回应,应周不得不配合着笑了笑。
其实他根本没听明白许璃在说什么,但这一笑却比任何回答都要管用,许璃眼睛一亮,又凑近了两分,几乎要坐到应周的凳子上来,“国师,待明年开了春,孤带你去南方游山玩水如何?”
“唔……”南方是想去的,但不想和许璃去,应周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客气道:“明年再说罢。”
在人间待得久了,他在不知不觉中也学会了这样模棱两可的说话方式。
譬如皇帝总喜欢问他:国师,这事这么做好不好啊?行不行得通啊?应周不是天尘,看不到昆吾书上万物因果,好不好行不行他是真的不知,一开始他还认真对待皇帝的问题,然而次数多了,他就发现,其实皇帝并非是真的在询问他的意见,不过是随口一问,也期待他随口一答罢了。
诸如此类,他发现每当凡人们说这种话,大抵都是说过就忘,只有他会放在心上,只有他一个人当了真,其实挺蠢的。
许璃察觉到他的敷衍,抽了抽眼角。
他活了二十几年,还从未有这么做小伏低的时候。
上赶着殷勤了半个月,应周对他还是疏离得很,换做从前都是别人上赶着伺候他,何曾他这样对过别人?但应周不是别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耐心到这个地步。
如何讨好都不得要领,许璃想起昨夜内监给出的主意,试探问道:“今日天气好,国师想不想随孤出宫走走?”
应周先是一愣,又迟疑片刻,问:“我能出去?”
“当然可以,”许璃见他表情似有心动,立刻道,“同孤一起,国师想去哪里都可以。”
江南是决计不会同许璃去的,但只是京城里逛一逛倒未尝不可,他在宫里憋了半个月,再不出去走走就要发霉,别无选择的时候看着许璃竟然都觉得可爱了两分。
应周当即点了点头,问:“京里可有书铺子?”
从前看的那些书也不知是南灵从什么地方寻来的,所记所说与这人间相去甚远,他早就想去找个书铺子看看了,只是至今一直没寻到机会
“有有有,”许璃忙不迭道,挥手召来宫人,“去,备车,孤与国师要出宫一趟。”
京中书铺不少,许璃带着应周去了一家名叫金石斋的。
一听说太子殿下带着国师来了,掌柜立刻清了场,连小二也赶去了库房等着。
金石斋上下两层楼,檀香味道幽远清香,百年老木雕成的柜架里摆满了蓝皮册子,皆是工整的手抄本。许璃本以为应周会对诗集一类的感兴趣,却不想应周左翻右寻,竟然从一堆正经书中找出了一本《花魁秋月传》,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掌柜觑着太子的脸色,上前问道:“国师喜欢看这一类?”
应周听出掌柜语气中的意外,讪讪一笑。
从前南灵就嫌弃他看的书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本,既不风雅也无内涵,非要塞些诗集策论一类的书给他看。但他自在惯了,南灵的话左耳进右耳出,那些书则是原样来原样去,久而久之南灵也就放弃,随他去了。
未见到应周人前,掌柜也同大部分百姓一样,觉得这皇帝御旨亲封的国师多半是个假货,但真见到了,不需要应周做什么,掌柜立刻就信了八分。就说这模样,普通人就算能得这张脸,也不可能有这一身气质。尤其是他这一笑,如山中溪涧,太过清冽,不沾半点凡尘气息,又似天上明月,明明同处红尘俗世之中,却触不可及,唇角笑意与眼中零星不好意思揉在一起,差点将掌柜看呆了去。
许璃给了身旁内监一个眼神,内监立刻会意,拍了一把掌柜的后背,“掌柜的,把你这里所有的话本都包起来,太子殿下全要了。”
从书店出来,两人未上马车,闲散走在朱雀街上。
应周许久未出门,听着往来小贩叫卖,回忆起一个月前同许婧鸾出门去青石街查案的光景,又想到昱王府就在隔街不远的地方,他却不能回去看看,不禁叹了一口气。
不远处的点心铺子依旧排着长队,渐入冬日,桂花糕改成了枣泥酥,他站定在许博渊曾经等过他的那棵树下,突然不想再走。
许璃见他停下,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国师想吃点心?我让他们去买。”
应周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走罢。”
然而走出去没两步,突然一个身影踉踉跄跄迎面撞了过来,应周下意识伸手一扶,被扶住了的少女抬起头,一脸焦急,竟然是豆帘——
豆帘上气不接下气,“应、应公子!真的是你!”
“豆帘?”应周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豆帘跑得太急,杏仁眼红彤彤的像是要哭,“应公子,你有、有没有看到郡主?”
应周又是一愣,还未来得及回答,忽听得身后许璃扬声道:“堂哥!”
——许璃的堂哥不就是许博渊吗?
应周立刻转头看去,许博渊身量高,隔着攒动人头也十分醒目,人群中一眼可见。他英挺的眉头紧蹙,眼中难掩担忧,身后还跟着几个王府里的下人。
听到了许璃的喊声他看了过来,看清许璃与应周身影时先是一怔,后抿紧了唇,快步上前,朝许璃匆匆行了个礼,“殿下,方才阿鸾从府中跑了出去,殿下可有看到她?”
许璃一扬眉头,“孤没看到。端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要跑?”
许博渊道:“说来话长,等臣找到阿鸾再向殿下解释。”纪俞严向许婧鸾提亲的事情暂时还不能张扬,一来许婧鸾自己不愿意,否则也不会同他争吵跑了出去,二来若让皇帝知道此事,只怕会为难纪家。
应周听着他二人对话,一边将豆帘扶直,担忧问道:“阿鸾往哪里跑了?你等一等,我让小白去找。”
小白不喜欢许璃,比不喜欢许博渊更甚。之前许璃几次欲摸他,小白简直要炸成刺猬,偏偏许璃这人牛皮糖一般毅力惊人,被威慑了还契而不舍,小白又不能真的伤他,以至于到了后来,但凡许璃在的时候都远远躲开,保持应周在视线范围内,却绝不靠近许璃的伸手范围内。今日他们出宫,小白也跟着出来了,此刻大概正躲在哪处屋檐上,不会离得太远。
只是京城中人这样多,要找一个人的味道并非易事,小白那头也不一定帮得上忙。
“这倒是巧了,”许璃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许博渊,语气酸溜溜的,“孤带国师出宫散心,赶早不如赶巧啊!”
应周想,是很巧。
大半个月未见,他好不容易出一趟宫,竟然就这样遇到了许博渊——
应周不禁抬头看过去,意外与对方视线撞了个正着,那双墨色深瞳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他没来得及看清,许博渊已经挪开了视线。
许璃说了两句风凉话,指挥后头的人道:“来人,都去,去把郡主找回来,这鱼龙混杂的,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他手下也带了不少人来,得了命令立刻散开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傻周的兴趣多接地气啊 (摊手
谢谢余严宝贝的地雷和手榴弹333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许婧鸾一个人游荡在街上。
其实她摔杯子的刹那就已经后悔了。许博渊对她有多溺爱傻子也看得出来,这几年要不是为了她,她哥都不至于活得那么憋屈。就说许博渊把她叫出来,亲自听戴峥替纪俞严说亲这事,也是许博渊尊重她的意见,换作别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轮得到女孩子说半个“不”字?
然而道理她都明白,可当时当着戴峥的面,她要是就这么服了软,岂不是很没面子?
纪俞严——
纪俞严是谁啊?不就是两年前那个公然拒婚,害她颜面扫地,成为全京城笑柄的混蛋么?
她撇了撇嘴,一想到这人,连对许博渊的愧疚都少了两分。
戴相说亲的时候许博渊一脸淡然,显然是早就知道戴相的目的。她哥不知怎么想的,其他人也就算了,竟然允许戴相来为纪俞严说亲?怕不是想气死她!
越想越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恨不得这就杀去纪家把那个纪俞严打上一顿。
许婧鸾顺脚踢飞了一块石子,在心里愤愤骂道:我踢死你个纪俞严,我让你拒婚!我让你上门求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