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雪下了一夜,悄无声息的,却又是绵绵地蔓延开去,晨起时分那漫无尽头的琉璃瓦片已尽是覆着一片白意,与那朱红的高墙相映成趣,却是好看。
顾慎言方从承庆宫里出来,宫人虽是为其撑了伞,只是这会子偏生又有风,因着他肩膀上仍是沾了雪花,薄薄地s-hi了一片。顾慎言神色怔怔的,整个人瞧着有一番颓意,莫名就教人觉得伤心。
他虽是缓步向前走着,神思仍是停留在谨身殿里头。晨起时宫人虽方扫了路阶,然这雪下得却是大了些,地上又是绵绵堆了一层雪花,将他簇新的一双棉鞋浸得透s-hi。顾慎言却仿若未觉,怔怔瞧了一眼四下,天地却是一片苍茫雪白,自己竟是胡乱地走到东宫这边来了,因着轻叹了一下子,声音略略哑道:“去东宫那边瞧瞧罢。”
他觉得喉咙颇似紧着似的,说出话来又有些喑哑,因是深深咳了咳,然心里仍是闷极了,又仿佛是深深地揪痛,总是有些说不出的难受。打从去年秋天起,皇帝的身子便是不大好,开始只是隐隐有些咳嗽,因着也没甚在意,仍是兢兢业业地揪心于政事,也不顾旁人的劝。只是一入了冬,那症状更是严重了些,偏偏年下时南边儿又是遭了雪灾,因着数日不作不休,忧心于这些事情。虽是渐渐交些事情于修齐身上,顾慎言也在一旁帮衬着,皇帝也仍是不敢放松,因着更是劳累不堪。后便是召了数次的太医,人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慢慢养着。这事儿皇帝一直瞒着外头,恐这朝野有所动荡。
今年一开春,天气渐渐暖了许些,瞧着皇帝的模样却是好了许些。顾慎言把心悬着许久终究是略略放下。谁能料想到明明已是开春了,好生生地又是下了这一场大雪,一夜下来,皇上这病却又是重了。顾慎言只觉得自己这心又是悬到了嗓子眼儿,只怕是下一刻就要跳出来。他深思不定,整个人恍恍惚惚地慢慢向前走去。这雪下了一夜,地上已是落了一层雪,现下已是被踩的泥泞了许些。路旁的宫人虽是在扫雪,只是仍未扫完,因着他走到东宫时,鞋袜已是s-hi透了的。
修齐虽未及冠,只是却已开始学着理政之事,想来皇帝心里也是忧虑万分。因此这会子顾慎言过去,修齐同着太子太傅一干人习读政事,并不得空。
然而顾慎言却也不是为了顾修齐过来的。
行止这会子因着不与修齐过去,仍是一个人在文渊阁里读书。顾慎言直直地便朝着文渊阁过去,方进了院门儿,便听见行止的读书声,他挥手止了宫人的通传,抬步便走进去。
他听着行止的声音不由出声道:“春秋如此微言大义,可是读懂了?”
行止听到慎王爷的声音,忙行礼笑道:“王爷怎么得空儿过来了?”
宫人侍候着顾慎言脱下大氅收了一处,便退到一边去。顾慎言捂了捂手里的铜制袖炉,神色仿佛还带着外头的寒气,道:“方去给皇上请了安,因着顺道过来瞧瞧你们。”
行止轻轻叹息道:“半夜便听得皇上身子又不大好,修齐和我忙去请了安,瞧着皇上娘娘的模样都清减了许多。”他抿抿唇,“修齐几番想着去为皇上侍病,只是皇上娘娘皆不许,他心里也是难过得很。”
顾慎言叹道:“皇上一心顾着国事,你们若是当真想教皇上放心,仔细读书做学问便是了。”
行止听着点头道:“王爷教导的极是。行止必当是谨记。”行止心里也是惴惴的,皇上这一病久矣,却是教人悬着心。
顾慎言命宫人将他带来的东西搁下,慰道:“你在宫里头,什么好东西都是有的,必是不缺我这一份。只是好歹我有这份心,你便是收下罢。”
行止又忙行礼作揖谢道:“王爷如此说了,行止又怎好拒了。”他笑道,“王爷每每来一趟,必是要给行止带些东西,行止当真不知如何说了。”
顾慎言不由翘了翘嘴角,道:“外头新鲜玩意儿多了些,因着想着给你带些来,只是修齐身份毕竟是不同,因此总叮嘱你不要引着他顽这些。”
行止点一点头:“行止明白,修齐也大了许多,他自己却也是有分寸。”
两人这边说着话,却见着修齐走进来,抖了抖大氅上的雪,递给宫人,道:“这会子雪下得密了......”他话还未完,走进殿来却瞧见顾慎言正同着行止讲话,忙先向着顾慎言行一行礼道:“王叔可是从父皇那里过来?不知父皇如何?”
顾慎言点一点头,道:“皇上这会子精神好了许多,我去时正同皇后娘娘说话,看着气色也好了些。”
修齐道:“这便是大好的,过会子我同行止再去给父皇请安。”
顾慎言问道:“你同着太傅去学那理政一干事,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修齐忙道:“昨日一场雪,太傅的旧疾又是犯了,因着告了假,我便是也得了闲儿,想着同行止来研习春秋的。”
顾慎言道:“太傅是病了,旁边一干人呢?”旁边那些人多半不敢强留着修齐那里,因着放他回来。顾慎言只当他贪顽了些,想了一想却也知道他自己有些分寸,因着没再多言。
顾修齐觑了顾慎言一眼,又偷偷瞧了瞧行止,心里总是不知哪里不对劲。他目光不由落在一旁的东西,忍不住道:“王叔怎么又拿了这么多东西来?可是要折煞行止了。”他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偏是y-in阳怪气的,也忙止住了口风,又笑道,“王叔来瞧我们便是极好的,何必还拿那个。”
顾慎言虽是皇帝的亲生胞弟,只是他出世却是晚了些,因着年纪却也是不很大,忍不住逗修齐道:“你若是喜欢,王叔便给你拉上一马车来,不必眼红我们行止的。”
修齐听了这话心里觉得怪怪的,他忙瞧一瞧行止,又道:“王叔说哪里的话,我哪里想要那个,王叔万万不要曲解了我。”
顾慎言瞧着他道:“大早上来引你们说笑,可是罪过罪过,这会子我也要回去了,你们只好好读书便是。”说着宫人上来侍候其披上外氅,两人送其去了,不在话下。
第12章 第五章 惊浪骤起(2)
修齐瞧了行止一会子,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行止瞧出来他的意思,只是不知他是何意,只笑道:“你的手炉可凉了?”
修齐看着行止的手指通红,不由一下子捂上去,关心道:“你也不加几块炭,手冻得这样冰,写字儿打颤了没有?”
行止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将手抽出来,轻轻摸了摸修齐的手炉,笑道:“你这个还暖和些,你且先握着罢。”他笑一笑,回首跪坐于榻上,“你的春秋可带了来?”
修齐怔怔地望了望自己的手指,猛地回过神,从昆清那里将书拿了来,坐到他旁边去,微微沉默了一下子,忽然道:“行止,我很怕。”
行止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一下子,复又抬起眼认真瞧着他道:“修齐,我陪着你。”
修齐的心砰砰地跳动着,他望向行止,眼神里充斥着各色复杂的情感,终究是说不明。打从两人说了那些话,二人之间的气氛总是怪怪的,他总是觉得一切都仿佛回不去了。这短短数月,竟是这般难熬。他不想与行止这样生分,他不想与行止总是那样子若即若离。两人之间仿佛仅仅是凭着一根细细的风筝线牵着,仿佛一□□猎猎地吹过来,两人之间的这条线便会断掉。
他知道他不愿意瞧见任何人同行止亲近。每每瞧见,他的心总是像搁在一只薄薄的锅子里焦煎似的,总是烫的他坐立难安。然而他究竟是没有立场,不许行止去与旁人谈笑,他们之间到底还是什么呢?所言的好友,回得去吗?他每每瞧见他,总忍不住地想去同他亲近,而他总会不动声色地离开他。行止已经不喜欢他了,是不是?
他想到这里,心里愈发地慌乱起来,忍不住朝着行止看去。
行止仍是浅浅地朝着他笑着,眼波里仿佛是盛满了薄薄的春意。他瞧着他的笑意,心渐渐沉下来,他用力握了握书角,书中的字迹渐渐模糊开来,他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不能这样止步不前了。他想要他。
他只有靠自己。
重重的帏帐低垂,炭盆烈烈地在殿角上烧着,谨身殿里头热的有一点炙人。殿里头弥漫着浓郁的药气,宫人皆是屏气敛声,四下一派安寂,只能听见炭火啪嗒的声响。
皇后禀退了宫人,自己一个人坐在榻边儿上,轻轻为皇上掖了掖被子。皇上梦呓了几声,额上不由浸出细密的汗珠子来。她拿着拧干的热帕子为他一一拭了去,他渐渐睡得安稳了些。
她坐在他的身侧,仔细用目光轻柔地瞧过他的容颜。他们早就不是曾经年轻的模样了,他的皱纹又添了几道,鬓角的发丝也已是有了星星点点的斑白。她却是爱极了他的模样。
她的神思有一点恍惚,当年,她突然想起来当年的那些事情。
大宣建朝经许年,因着高祖是平民出身,一路打下这天下来,为此立下祖宗家法,皇帝立妃只许从平民女子中来,因此这层层的选秀必是少不得的。这条家法除了高祖体恤天下万民,更是为了防这外戚干政之事。她们萧家打从高祖便是显赫,立下战功无数,因着郑国公的身份便一代代世袭了下来。只是凭着她这样的身份如何也不能嫁给皇帝的了。
她还记得当年皇帝在先帝前头跪了多久,膝盖一片青肿,他那额头都浸出血珠子来。他终是得偿所愿地娶了她,立她为后,并且兑现他的诺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想到这里她不由轻轻地翘起嘴角。这份天家的情意究竟是有多难得,恐怕只有他们得知了。
她渐渐回神,轻轻摸了摸他的发,看到他额角上的伤疤又有些战战兢兢起来。那一年鞑子在北边儿作乱,为定民心他亲自出征,其中凶险他对她却是只字未提。只是她从弟弟口中才得知,他当年竟是受了重伤,幸得到高人医治,鼓舞了士心,这才得以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