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泪渐渐涌出来,在明黄色的床上落下深深的印记。这次,你又要离开我了吗?
她正神思不定,皇帝却是醒了,轻轻握住她的手,哑着嗓子道:“你不要担心。”
她忙笑一笑,紧紧握住他的手:“皇上吉人天相,我不担心。”
他颤颤地道:“还说不担心,瞧你这眼睛都肿的桃儿一般的了。”
她微微垂下头,道:“妾仪容不佳,教皇上取笑了。”
他笑起来,“你的模样我都见过,都好看得很。”他又咳了几声,“我们携手走了这么些年,我当真是知足了。只是,现下想来,终是我对你不住。”
她忙轻轻捂一捂他的口,柔声道:“你这是什么话,这么多年,你说这话,当真是生分了。”
他咳嗽着轻轻摇一摇头,眼睛有一点s-hi:“我对不住你。”他又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你只别恨我。我把该交代的都一一诉予慎言了,他做事谨慎小心,必能护得你们母子周全。”
她听了这话终是再受不住,眼泪缓缓流下来:“你只别说这话。”
他摇摇头,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岂是人力可强的。我这一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祖宗,只是想起来,只是对不住你,你不要怨我。”
她茫然地摇摇头,轻轻抱住他,将他的头轻轻贴在自己的胸口,温柔地抚着他,声音中仿佛带些哽咽的意思:“你不要这样说。我这一辈子能遇到你,是我不知修了几世来的福气。”
他用力握一握她的手,眼泪缓缓流出来,轻声道:“传太子过来罢。”
她的泪漱漱如雨落下,她用力闭一闭眼睛,声音里带着鼻音:“好。”
正熙十四年二月廿三,宣平帝卒。
第13章 第六章 吹皱春水(1)
正熙十四年注定不大太平。二月廿三皇帝驾崩,闭了城门、宫门并调了兵符,通晓百官诸侯,小殓大殓并停灵承庆宫内。举国哀丧,宫内哭声号啕一片,闻者当是落泪。因礼制,按遗诏,新皇即位,以皇帝礼祭拜发丧,终葬宣平帝于孝陵,此中种种,难以明述。
宣平帝已驾崩了半月有余,皇宫仍旧缟素一片。新发的枝子幽幽泛着清冷的绿光,从乌绿的檐子上探出来,映得暗红宫墙也是一派凄清。
修齐即位新皇,尚未改年号,只是先行封了数官职,其中大多曾是当年侍读的贵胄。修齐斟酌许久,行止年纪却是不大,官职低了他怕行止遭了旁人欺侮,高了又恐旁人不服,因着左右犹豫一番,终决定给行止封了郎中令。虽是级别不高,然官属皇帝近侍,自然也没人欺侮了他。
行止接了旨,却仍是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修齐因着先皇去世之事,忧虑哀伤之至,却仍要分出心来斟酌左右之事,实是劳累得很。郎中令这官职说是掌管宫殿门户之事,实则其中权职当是极大了。行止也不很在意,能让他如此伴于修齐身侧,于他亦是一件得事。
行止理了理衣领,缓步朝着文渊阁走去。按理修齐应当是迁到承庆殿去住,行止也应当是分派了府邸,搬到宫外去住了。只是现下的情境,两人之间虽是说要分开,只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相处,两人究竟如何分得开。修齐自是不许行止出宫自立府邸,更何况行止虽是说着要与修齐分开,心里仍是想着默默瞧着他,又怎舍得离他而去。
因此行止仍是住在着文渊阁里头,修齐便道好歹三个月孝期过了再行搬迁之礼。适时如何处之,便再行定夺。
行止走到畅和园时,见园子里的花木尽时葱葱茏茏的,虽是繁茂,却偏偏是一番凄清之景。他正欲向前走去,却见着萧舒朗恰是从畅和园的月洞门儿上出了来。两人忙相互见礼,作揖道:“萧兄入宫来瞧太后娘娘?”
萧舒朗瞧着行止,点点头,轻轻叹息道:“我随着父亲进宫来同皇上论事,皇上准了恩让父亲去给娘娘请安,因着方从太后娘娘那里过来。”他负手而立,身姿很是清朗,“娘娘清减了不少,当真是要好生保重的。”
行止蹙着眉,叹道:“娘娘同先皇夫妻情深,先皇驾崩,娘娘悲痛欲绝,几乎是哭死过去,太医救了几次才见好。这天下人皆是哀恸,可知娘娘之心了。”他长长叹一口气,“如今情形,我们只能是劝着娘娘些。”
两人一时皆是叹息。只是哀伤之际,却见顾慎言从承庆殿方向过来,两人复又行礼问安。
行止瞧着顾慎言几乎是瘦脱了形,心里也是不好受得很,一时出声道:“王爷到底好好保重,再这样瘦下去,当真是教我们不放心。”
萧舒朗长叹道:“如何不是这个道理,我几番去劝,瞧着王爷仍是这样瘦下去,到底教人心疼。”他说到这里便止了口,神色复杂地瞧着顾慎言,终究说不出旁的来。
顾慎言强笑了一下子,那笑意却仿佛僵在嘴角,“你们不必太过忧心,不碍事。”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却仍是瞧着他们道:“如今皇上登基,你们却要好好辅佐皇上,以稳我大宣江山。”说着他不忍又道,“虽是如此,你们也要好生保重身体。”
行止心里头伤心却不好表现出来,只好忙称是来宽慰顾慎言的心。萧舒朗瞧着顾慎言道:“你这会子又咳嗽了,太医可是瞧了没有”
顾慎言笑道:“吃了几剂药却也总不见好,多半是天气的缘故。”
行止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怪异了些,然总是不知究竟是什么缘故,心里暗暗生出些疑窦来。
萧舒朗自觉失言,忙笑道:“方才王爷的话说的极是,我们必将是鞠躬尽瘁。”他眼神与顾慎言交汇着,“王爷可是出宫去?若不嫌弃,萧潜同王爷一同去罢,也好与王爷一探国事。”
顾慎言瞧着他,无奈道:“你们有何疑惑不解只管来问我便是,我必定言无不尽。”
行止送着二人去了,也便将那些疑惑搁到肚子里,暂且不去说了。他缓缓向着文渊阁方向走了去。方进了殿门,他便瞧见修齐站在窗子边上,开着半扇窗户,怔怔地瞧着外头的一小方天空,那里不时有飞鸟掠过,落下几片细小的羽毛。
行止瞧着他的的模样,一时不由心疼起来,忙快步走过去,轻声道:“修齐?”
修齐仿佛一下子回过神来,瞧着行止不由强笑一下,他那笑意充斥着苦涩与哀伤,似乎他的肌r_ou_在不由自主地抽动着。
行止很想用力抱一抱他,只是他用力地克制住自己,他不想让修齐愈发的痛苦起来,只好站在窗子下,轻声道:“你回来了?”
春天的阳光带着些清冷的气息,带着幽冷的绿,从行止身后打过来。修齐轻轻迷了迷眼,略带着迷茫,如同一只懵懂的小鹿:“行止。”修齐眼波流转,在阳光下带着些琥珀色的光芒,让人瞧着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行止扬着脸去瞧他,那张温暖的面孔在阳光下半明半暗,仿佛是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让人感到春意的温柔。
修齐觉得自己的心渐渐暖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探出手去,想去摸一摸行止。行止朝着他暖暖地笑着,伸出手去握上他的,轻声道:“我们都要好好的,这才是不负先皇嘱托。”
修齐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指,他的指尖微凉,带着春天的寒意。修齐望着他的眼睛:“行止,母亲那边,我当真是放不下心去。”
行止用力握一握他的手:“娘娘知分寸,必是以天下为重,只是先皇同娘娘少年夫妻,此中深情怎能说得尽。”他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宜华姑姑且常劝着娘娘,我们得空儿便去给娘娘请安,好歹宽慰娘娘的心。”
修齐的眼中慢慢地漫出笑意来,带着点哀恸:“吾得行止,又何求焉。”
第14章 第六章 吹皱春水(2)
日子一天天过着,天气渐渐暖起来,只是宫里的氛围却并未因着时节变化而改变。按照常制,三月国丧,天下不得行宴乐丝竹。如今已是出了三月的国丧,百姓的日子仍是照常过着,这宫墙外头已是渐渐繁闹起来,只是宫里仍旧是冷冷清清的,众人的精神皆是淡淡的,谁也不知道当如何处之。
前两日百官诸侯进谏,请皇帝行选妃之礼,早日封得皇后,已定天下万民之心。
修齐只是瞧了一眼,便将那折子撂到一边去,随即便于朝政之时言于百官,只道是如今国丧虽满,只是先皇恩德厚重于天,纵使他已是登基,也必是要诚心实意为先皇守孝三年。其中绝无宴乐嬉闹,旁人不必来劝。
众人说之以理,道皇帝需以天下为重,先皇在世也愿皇帝绵延子嗣,佑大宣繁荣昌盛。
修齐却道不需得天下苍生百官诸侯同他一起行孝,他心意已决必不肯听劝。如此说着,却又把先前太子妃的人选遣散,各回原籍,此中种种,不再细述。
太后知晓此事,原是想劝他一劝,只是又想到他的孝心,不由垂下泪来。修齐对先皇之心,必是她待先皇之心一般,他们母子心意相通,又何苦要为难修齐做这些痛苦之事。因着此事如此暗暗定下,众人无敢再劝。
畅和园角儿上的桃花开了,灼灼花枝,绵绵十里,绮丽灿烂,恍若烟霞。然而一时风吹了来,花瓣乱落,却如红雨,那颜色却是刺眼。因着先皇过世,宫中欢筵之事废了多半,太后怕瞧着这些故地,物是人非,终是多不肯往这边来。修齐也是心疼太后,不肯她搬出凤鸣宫去,只是让母亲仍旧住在那里。
只是这桃花林子的花儿开的却好,然而终是无人料理,宫人十日半月才来收拾一回,反倒是颇有颓靡荒芜之意。
“那桃花枯枯荣荣,开开败败。”修齐着了一身常服,负手立在清和池边儿上,远远瞧了瞧角上艳压压似红霞般的桃花,轻轻叹了口气,眼睛又望向行止,“行止,我想同你一直看这庭前的花开花落,一直去看那天上的云卷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