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钰道:“我当然不怕,你也别怕,安心在这儿养伤,不会有事的。”
林沐空白茫茫的双眼似乎在一瞬间闪了一下,随后轻笑道:“我没什么可怕的,已经这样了,还能坏到什么地步呢?”
桑钰家里有很多书,很多很多书,还有一位年逾古稀头发花白的老n_ain_ai。
老n_ain_ai神智有时候不太清醒,糊涂了谁都不认,却唯独只记得桑钰。
桑钰满足道:“那是因为n_ain_ai喜欢我呀,不,是最喜欢。”
他领着林沐去看n_ain_ai,n_ain_ai便道:“是新娶的媳妇儿吗?”
桑钰哭笑不得:“n_ain_ai,是朋友,你成天就惦记着我有没有娶媳妇儿。托你儿子的福,我长这么大,连女孩子都没见过几个。”
n_ain_ai“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只躺在太师椅上晃啊晃。
桑钰对林沐道:“你别介意啊,我n_ain_ai他老糊涂了,根本不知道你是男是女。”
林沐笑道:“没事儿。虽然看不见,但是感觉得出来老人家很疼你。”
桑钰笑了笑:“对啊,她最疼我了。”
n_ain_ai还养了只猫,很胖,毛色光滑,摸着很舒服,取名叫小翠。
小翠黏着n_ain_ai,几乎寸步不离。林沐哪也不去,就和小翠一起陪着n_ain_ai,和她说话。
就这样平安无事过了数日,这天傍晚,桑钰去村头的铺子里抓药,回来时碰到一群少年,挡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少年道:“昭漱,这几天怎么没见你啊?私塾也没有来。”
桑钰干笑道:“有些事耽搁了。”
少年道:“果真?别是科考失利没脸来了吧?哈哈哈。”
桑钰拎着药的手紧了紧:“我虽科考失利,也总比你没胆子去考强。”
“你说什么!”
身后几个少年拦住他,劝他莫生气,另一个少年站出来,冲桑钰道:“我们不跟你废话,此次叫住你,是想问你件事。昭漱,你家里是不是收留了什么人?”
桑钰心中一惊,尽量平静道:“谁告诉你们我家里收留人了的?”
那少年道:“你且说有没有?”
桑钰淡淡道:“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少年语气变得冰冷:“若有,我们就告到族长那里去,让他裁夺。”
桑钰道:“凭什么?”
“凭什么?”少年笑了一声,“那天我看见有两个衙役从你们家后门里走出来,咱们这儿怎么会有京城的人,我心中有疑,便偷偷跟上去,听到他们说……”眼神凌厉看向他,“你家里那个是什么人,不需要我说了吧?”
“……”
桑钰面上仍是无波无澜,心中却懊恼,明明叮嘱了那两个解差不要出来,谁知他们非但不听,偏偏还被同族的人发现了。
正在他急速思考对策之时,对面的少年出声道:“昭漱,此人是犯了大罪的,连你自己都深受其害,你却不管不顾收留了他,祖宗之训你都忘记了吗?”
桑钰沉默着不说话,在对方看来,这正是无言的对抗,少年叹了口气,失望道:“你好好想想吧,明日到宗祠里来,长老们有话说。”
第70章 往事历历(二)
桑钰回到家,告知了解差此事,两人当即道:“那走吧,早就该走了。再不走,只怕不能按时交差了。”
桑钰也道:“嗯。走吧,别告诉他此事,只说时间紧迫。”
解差道:“我们只负责押解,别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于是天将亮时,三人收拾好,桑钰送他们出了村。
林沐虽疑惑为何这么着急忙慌地就要走,但是两个解差恶声恶气地催促,他也无暇多想,只觉得是耽误了好几天时间,恐误了服役的期限。
站在村头,林沐道:“就此别过。珍重。”
桑钰恋恋不舍:“你一路小心。”
林沐的眼里好像有一片白茫茫的雾,道:“保佑我,贵人。”
桑钰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恐怕也没有再见的日子了。”
林沐道:“……见了我也认不出你。”
旁边解差拿棍子抽打了一下Cao丛,不耐道:“有话快说,说完赶紧走。弄这些文绉绉的句子有个屁用。”
桑钰张了张嘴,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林沐双目无神,望着前面虚虚一笑:“临走之前,我送你一首诗罢。”
桑钰道:“好。”
林沐似乎是早有腹稿,张口便来,豪兴生发对空吟咏,桑钰静静听着,不说一句话。
最后,他道:“送客远天山,诉语唯风月。”
甩一甩锁链,随后转身:“走了!”
解差当即跟上,骂骂咧咧,拖拖踏踏,一路去往檀州了。
送完林沐,桑钰回来便被带到了宗祠领罚。
面前一排长老,端端正正坐着,父亲眉目凝重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族长慢吞吞喝了口茶,道:“昭漱,你可知错?”
桑钰静静道:“不肖子孙桑钰跪听族长教诲。”
“你倒明白。”族长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咱们族中素来宽厚仁德,是棠樾众人的表率,今日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为何要玷污了这名声呢?”
桑钰抬起头,辩解道:“不是的,族长您别听他们瞎说!我看那人伤得很重,只是想……”
族长摆摆手,示意旁边的人,那人开口道:“是叫林沐,对吧?”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来:“会试泄题案的主使,可惜年纪轻轻铸下大错,从此无缘仕途。”
这人是族长的兄弟七公,虽然不是族长,但是族里的很多大事都是他决定,说出的话比族长分量还重。
怕他动怒,桑钰急道:“可是他都已经被流放了!身上那些伤一看就是在牢狱里被虐待,我看不过……”
“你看不过?”七公慢条斯理,“你看不过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使你科举落第?咱们宗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一位少年英才了,如今让你碰上,却因为有人泄题而只能再等一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怪不得你。”
桑钰静静听着,心道怪不得我?怪不得我为何要把我叫到这宗祠来,上纲上线的,不就是气我没赶上对的时候吗?
七公继续道:“你同情他的时候,可曾想过他阻碍了你的仕途,还有咱们桑氏一族的期望?”
桑钰支起身子,朗声道:“七公这话说得不对。”
七公神色一凛,旁边父亲有意无意看了他一眼,桑钰全当没看见,自顾自道:“仕途失意都是文人必经之事,若无艰难历练何以成才?桑钰惭愧,不敢自居,若无泄题一事,也不敢保证一定就能金榜题名。若是自负才识,结果却名落孙山,岂非有辱门楣?”
七公道:“你这是在质疑本族的教导吗?辛苦十几年,培育不出一个状元?”
桑钰低首道:“桑钰不敢。”
七公道:“你敢的话,宗族也就认不得你这个子孙了。”
桑钰道:“反正不管怎样,他已经离开了,我照顾他这几天,也没有觉得他有多罪大恶极。”
七公要说什么,被族长一把打断:“当着祖宗的面,你如此维护一个犯人,昭漱,你是觉得我真的不舍得罚你吗?”
父亲在一旁听见忙道:“族长息怒,昭漱他不懂事,言语间冲撞了您,还请见谅。兔崽子,还不赶紧跟长老认错!”
桑钰梗着脖子,跪得笔直:“我只是好心救助一个人而已,并没有危害到什么人,凭什么要认错?”
父亲气得横眉倒竖:“冲你这个态度,就该给众位长老道歉!兔崽子,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桑钰固执道:“我不明白,我只不过是好心救助了林沐,他也没有害我,咱们宗族也没有受到什么损害,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小题大做?”
众位长老听他这么明目张胆地反抗他们,脸色很是不好,不过碍于长者的身份没有发作出来,族长冲他们微微摇头,然后对桑钰道:“你救了一个人,与他相处几日,然后就敢公然抵抗长老了,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让你竟敢这样做?”
桑钰冷冷道:“他没说什么。他只是帮我陪着n_ain_ai,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族长道:“抬起头来。”
桑钰依言抬头,看到面前一排祖宗牌位,乌沉沉的,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族长道:“最中间的是太祖的灵位,昭漱,磕头。”
桑钰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族长道:“太祖左边是曾祖的灵位,咱们桑氏一族自曾祖起,始迁到徽州,安身立命。昭漱,磕头。”
桑钰再次俯身磕头。
族长走到右边,道:“这右边是少祖的灵位,少祖是宗族第一个少年入仕的人,是所有子孙的楷模。昭漱,你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连磕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