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顿了顿,看向桑钰,道:“不知奴家是否有这个荣幸,听公子弹奏一曲?”
桑钰取下背上所负古琴,置于身前,双手覆在琴弦上,指尖微动,一曲华美英净的乐调流泻而出。
此曲一出,林月野登时色变。
一曲既终,桑钰从容收尾,双手平放,抬头淡淡道:“不知姑娘可听过?”
女子道:“恕小女子才疏学浅,此曲不曾听过。似是南渡之前的北曲。”
林月野哈哈笑道:“既然都没听过,那就跳过吧。咱们来聊些别的吧?啊?桑钰乐师……”
桑钰道:“是《眠桑曲》。”
林月野:“……”为什么不配合我?
女子疑惑道:“《眠桑曲》?何人所作?”
桑钰道:“前西京灵台令,林沐所作。”
女子歪头想了想,道:“林沐此人……倒是有所耳闻。都是听我父亲说的,好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年的科举会试中,林沐参与考题设计,却泄露了考题,致使很多学子罢考,闹到了御前,林沐获罪入狱,连带好几个主考官都被牵连,当时闹得满城风雨的。”
桑钰点点头:“不错。你父亲如此清楚当年的事,想必也是当年的考生之一。”
女子笑笑:“都是些陈年旧事了,除了深受其害的一些人,如今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是吗?”桑钰轻描淡写地瞥了林月野一眼,后者端着茶杯在喝茶,指尖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转过头来,话锋一转:“刚才姑娘弹奏的曲子,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燕乐吧?”
“是呢。公子好耳力。”女子温柔一笑,“这是我曾祖母生前教我的。她说一个女孩一生必须会弹一首曲子。”
桑钰道:“姑娘的曾祖母是前朝遗孀?”
“不,我祖母的祖母是。她曾是前朝梨园中的坐部伎。刚才那首曲子是祖母继承下来的《龙池乐》。”
梨园是前朝君主设立的一个教习乐曲与演奏歌舞的宫中园子,曾繁极一时,也出过才子佳人。后来安史之乱烽烟起,江山易主,梨园也就随之败落了,园中的伎子四散各地,渐渐无迹可寻。
女子又为桑钰斟了一杯茶,语气略有些伤感:“如今江山易改,燕乐失传散落,疆土残缺,金人占据着北方中原,不知何时才能回还。”
“江南有江南的好处,北方城市街衢喧嚣,并不适合你。”
“……是么?”女子神色微黯,盯着桌上的茶壶看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不说这些了,三位是第一次来我们彤云楼,尤其是这位小公子,看这小可怜,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怎么样,这些姐姐们美不美?”
“……”晚英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林月野灌了一肚子的茶,终于听他们不说“林沐”的事了,暗暗松了口气,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你别逗他,这孩子心x_ing单纯,经不得挑逗。”
女子给他们斟了茶,又瞥了一眼晚英,“好个俊俏的小郎君,这若是让旁边清园的妈妈瞧见了,还不得……”她适时地闭了口,柔柔一笑,“请再饮一杯茶吧,让小女子再为相公们弹奏一曲。”
林月野茶喝多了,这茶不知是用什么配方泡出来的,初饮还好,满口余香,可是饮得越多,越觉得温软,整个人被茶香氤氲得有些恍惚。
伴随着隐幽清微的乐曲,林月野思绪飘忽,耳边响起了恩师那沧桑的声音:“月野啊,你打小就跟着我读书,如今为师犯了错,不能再带你了……”
窗外斑驳的树影扯动着月色,林月野急道:“不行老师!您这么大年纪了……若是被捉拿下狱……”
恩师道:“泄露会试考题,这是多么大的罪名……我是逃不掉的。”
“可是……”
恩师勉强笑了笑,慈祥的面容上皱纹堆叠,苍老纤毫毕现,“我这一生桃李满天下,却没有亲生子女膝下承欢……幸有你一个得意门生,也算圆满。”
林月野想起从前恩师待自己的种种,不禁心下一酸:“老师……”
恩师半晌长叹了一口气,“月野,为师心里是把你当做亲生孩子来看待的……等我百年之后,你记得常来碑前看看我……”
林月野心中越发酸楚,料定恩师此次倘或入狱再被发配西北必是难以回还了,他脑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低声道:“不会的,我不会让老师您出事的……”
……
倏忽之间又是父亲悲痛的声音:“你怎么能犯下如此大错,我真是白养你这个儿子了!”
周围人声嘈杂,入耳皆是责难与谩骂……
……
回过神来,大堂内清歌阵阵,面前女子依然在抚箜篌,桑钰和晚英凝神细听,晚英始终低着头一语不发。
林月野脑中一些过往的回忆断断续续的,视线也不是很清楚,禁不住又抬袖饮了一杯茶。
不知何时,女子停止了弹奏,几人却都是鸦雀无声。林月野忍不住转头望向桑钰,桑钰神情自若,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样子,怎么他也不说话?
女子默契地跟着他们沉默。还是晚英打破了僵局:“……是《渔樵问答》。”
女子奇道:“小郎君,你认得这首曲子?”
晚英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喃喃:“君姐姐……”
林月野抬眼望见晚英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中,方才察觉到不妙。不是幻觉,这茶真的有问题!
眼皮越来越重,思绪也开始不受控制,女子坐在对面,慢慢露出一抹妖媚的笑容,欲伸手过来。
在她的手碰到自己之前,林月野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第14章 蘅兰芷若
睁眼所及之处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窗户紧闭着,外面天色暗了下来,面前一排合开六扇的屏风。
林月野四肢都被捆缚住,侧躺在地上。
他转了转僵涩的脖颈,旁边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公子终于醒了。”
林月野勉强笑了笑:“姑娘久候。”
女子坐在案几旁,手里把玩着一柄紫玉箫,那架凤首箜篌放在案几上。
“公子不问问奴家绑公子来的欲意吗?”
林月野道:“是有些好奇。另外,姑娘手里那柄玉箫,是在下的。”
“哦?你说这个?”女子将玉箫举给他看了看,“这玉箫于公子,似乎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既然姑娘知道,可否请姑娘归还给在下。”
“哈哈哈哈……”女子突然笑起来,“公子真是说笑了。我绑公子来,必是要挟制住公子,你以为我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挟制住你的东西吗?”
林月野试着挣了挣手脚,果然捆缚得极紧,挣扎间似有痛感,他想了想,道:“此处是否还是彤云楼?”
“正是奴家在二楼的闺房。”
林月野道:“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子姓穆,穆雨。”女子低头看他一眼,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微微一笑,“公子似乎没有一点被绑架的自觉啊?”
她将紫玉萧抵在林月野的下巴上,微微一用力,强迫他抬头,“还是你觉得红楼艺妓卑贱,她们的绑架威胁根本不足为惧?”
林月野道:“不不不,害怕,我很害怕的。”
穆雨“哼”了一声,站起身一甩云袖,将紫玉萧收拢进袖子里,回到案几旁坐下。
林月野盯着她的袖子看了一会儿,抬起头,认真道:“那我问个别的问题,和我一起的那两位公子呢?”
穆雨轻笑一声:“他们也喝了我给你们准备的茶,自然也被牵制住了。至于他们去了哪里,这个你就没必要知道了。”
林月野道:“那时你是故意弹奏燕乐引起我们的注意。”
“没错。”穆雨道,“如今还知道燕乐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但你们几乎是立刻就听出来了,教我如何不疑心?”
林月野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实在是无心之言。
穆雨轻抚着箜篌的凤首,“燕乐虽已失传,但听过的人无不拍手称赞,其雍容典雅绝非如今这些坊间俚曲所能比。”她眼中流露出不舍,“只可惜……”
由此可以看出这女子是很恋旧的,怀想大唐,遥望中原,林月野心道,但是一朝有一朝的文曲,一国覆灭,会有新的国家兴盛,凡事都有盛衰消亡的一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