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月野不胜唏嘘,很为那小女子惋惜。
郑六公继续道:“寡妇自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贵就贵在这小女子的贞烈,为亡夫矢志守节。他们族中商议,请先生写了篇文赋,一级一级呈报上去,到了礼部,朝廷便旌表了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林月野道,“倒是意料之外。”
郑六公道:“谁说不是呢?还没从丧女之痛中缓过来,就要准备建造牌坊了。”
桑钰道:“您下午还过去吗?”
郑六公道:“去。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今天才是第十三天,可怜我这副老骨头,还得来回奔波。”
桑钰道:“若不介意,我们可以用马车送您过去。”然后他看了林月野一眼。
林月野笑着点头:“是啊。这样快些,也省得您劳累。”
郑六公挥挥手:“那可真是劳烦了。”
林月野:“举手之劳。”
林月野在前面驾车,听到西门乐师和郑六公在马车里面说话,郑六公问:“素来见你都是独自一人,今日倒是第一次与人同行,此人是谁,竟能得你青睐?”
林月野心道:怎么我和他熟识竟是如此了不起的事吗?
桑钰道:“书院里新近请来的客卿,为人旷朗恣意,颇有些学识,可结为一知己。”
郑六公道:“知己?”
桑钰道:“知己。”
林月野:知己……
他心中微微一跳,突然扬起马鞭,狂飙疾驰。
车身摇晃得厉害,桑钰:“……”又发什么疯?
马车行到一座桥上,有三两妇人聚作一处,闲话家常。马车隆隆飞奔而来,马儿被林月野鞭策得发了x_ing,只顾昂首狂奔,一时竟停不下来。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退去,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站在桥中间,来不及避开,林月野看见他,急忙扯住缰绳,使劲往回拽。
马儿狂啸一声,前蹄扬起,在小伙子面前堪堪刹住,马车也跟着歪斜,郑六公依然稳稳当当坐在里面,桑钰却身子一歪,后脑勺“嘭”得一声撞在车身上。
马车停下来后,小伙子赶紧退避到一边,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林月野倾身摸了摸马儿的鬃毛,让它温顺下来,桑钰掀开帘子,道:“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林月野道:“我没有不冷静啊,我就是驾车驾得快了些。”
郑六公从马车上下来,林月野侧身扶住他,也跟着下来,郑六公笑道:“御术学的不错。”
林月野高兴道:“前辈过奖了。”他转头朝桑钰眨了眨眼,桑钰摸摸头,不理他,又坐回车里去了。
郑六公含笑拍拍他的肩膀,走到刚才那个差点被撞到小伙子面前,道:“小仙班,吓着没有?”
小仙班摇摇头:“还好还好。”
郑六公道:“你师傅让我回来找你过去给他帮忙,他在那边连个帮手都没有。”
原来这年轻小伙子是个墓碑石匠,众人都叫他小仙班,他师傅是牌坊石匠,正在那为死去的小寡妇督建牌坊。
小仙班道:“好的,我这就跟您一块过去。”
于是,马车又多坐了一个人。林月野驾车依然驾得飞起。
第21章 牌坊隐事
山南镇坐落在扬州城西南一角,是个民风淳朴的小镇。
下了马车,郑六公带着他们向建牌坊的地方去。
小仙班明显很兴奋,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林月野很捧场地和他谈笑,不一会儿两人就混熟了。
到了地方,入目所及是一片宽阔的场地,旁边就是田野,陇着一湾溪水。场地上架着半完工的一座石质横梁,麻青色的纹理,触手光滑,地上一堆石料,围着十几个工人,站在最前方的那个应该是族长,指挥他们搬搬抬抬,像在指挥着一场战争。
郑六公走到族长面前,笑道:“族长。”
族长转身道:“六公来了。”
小仙班走上前,躬身行了个礼:“见过族长。”
郑六公道:“族长,这是我给华木公叫来的他的小徒弟,今后这两个月他就跟着华木公一起为贵族督建牌坊。”
族长自然是千恩万谢:“好,好,您费心了。”转而对小仙班道,“劳烦这位小师傅,帮我看着他们,你师父吃饭去了,等他来了,他会跟你说具体做什么的。”
族长将指挥的重任交给小仙班,自己退到一旁木棚下喝茶去了。
林月野和桑钰看准时机,走到族长面前,作揖道:“前辈。”
族长放下茶杯:“二位是?”
林月野道:“晚辈林沐,林月野。客居乐正书院,路上偶遇郑六公,老人家腿脚不好,所以驾车帮忙送过来。又听闻山南镇出了个贞节烈妇,得圣上御赐牌坊,故此顺道过来看看。”
桑钰道:“晚辈桑……”
林月野不动声色看他一眼。
他顿了顿,道:“晚辈……谭钰,谭昭漱。”
族长知道他们是书院里的先生,亦还礼道:“二位公子客套。”
林月野道:“此处似乎距离镇上甚远,建牌坊不在乎远近之嫌吗?”
族长道:“林公子有所不知,倘若是状元牌坊或是圣上御赐的功德牌坊,还应建在自家府门前,光耀门楣。只是——族中建的是贞节牌坊,小女又是自尽的,y-in气略重,族中几位长老商议,把牌坊建在接近扬州城的主干道旁,远离镇子,还可昭示外乡人。”
桑钰道:“此地倒是宽敞。”
族长满足道:“特地请了风水师来看的,说此地风水甚好。后有靠山,前有案水,中有明堂,牌坊建在此处,能使坟地藏风聚气,而令人纳福生财。”
那边小仙班帮着搬抬石基,不小心手滑了一下,带着其他几个人都踉跄了一下,一旁一位中年妇人看见了,冲小仙班叫嚷起来:“哎呦喂,我说小石匠你能不能稳重点儿?这可是我们家几十年才出的一位烈女的牌坊,让你碰都是莫大的荣耀,磕坏了一丁点儿你负的了责吗?啊?”
小仙班忙道歉。
恰好这时华木公来了,六十多岁的年纪,一路走来气宇轩昂,站在妇人面前,皱眉道:“他年纪轻,手下不知轻重,还望夫人体谅。”
妇人“哼”了一声:“华木公,不是我说,您这小徒弟未免也太不牢靠了。”
华木公道:“夫人莫怪。”
林月野将脸转过来,道:“那位夫人是?”
族长道:“那是拙荆。每日都要过来一趟,明明什么都不懂,偏偏还要指手画脚。”
“毕竟是亲生女儿的牌坊,自然要看中一些。”
族长皱了皱眉:“只是她的的脾气太躁了些,来了这几天,很多个工匠都对他不满。”
那妇人又失声尖叫:“要死啦!差点儿撞到我都看不见哪!!”
族长忍怒冲她吼道:“夫人能不能安静点儿!看不惯给我滚回家去!!”
众人:“……”
桑钰突然道:“距离令爱自尽,过去多长时间了?”
族长想了想:“没多久,不过才半个月。”
桑钰露出思索的神情:“半个月,热孝期都还没过……”
林月野笑道:“这牌坊的作用可真是大,才半个月光景,就能让母亲忘掉失去女儿的悲痛,完全沉浸在建造牌坊的忙碌与荣耀中。”
族长讪讪地笑:“让二位公子见笑了。”
远处又传来那妇人愠怒的声音:“你们能不能上点心?啊?弄个篆刻磨磨蹭蹭,束手束脚,亏你们还是爷们儿,倒让我一个女人家cao碎了心。”
几个工匠听着她的冷言冷语,都有些火大,但顾忌着是在主人家干活,只得忍着。
妇人丝毫不觉得刚才被自己老爷骂了是件丢人的事,反而越发理直气壮,数落完他们,转过身又指使起小仙班:“哎,那个小石匠,拿磨砂皮把那毛边儿磨磨,磨柔和了。你能不能麻利点儿,指使你干点活怎么那么费劲?”
小仙班不满道:“这是茶园石,磨边的话会破坏纹理的。”
妇人尖声道:“你不会轻点儿?这么不懂变通。”
小仙班:“可是……”
妇人打断他:“什么可是,这是我家的牌坊,按我的吩咐去做!”
小仙班不甘不愿的去找磨砂皮。
华木公在一旁看一眼小仙班,走到妇人身边,妇人叹道:“潘木公,不是我说,您这小徒弟,也忒犟了。”
华木公淡淡道:“夫人既知他是我的徒弟,那么也应该知道,他主要是辅佐我,而不是听夫人的吩咐去磨边。”
“……”妇人脸涨得通红,愤而转身,又去指使他人去了。
林月野默默笑了一下,华木公还挺护短。还想再问什么,却见一个小厮神色慌张地跑过来,族长皱眉刚想责备几句,那孩子却先一步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老爷,家里出事了。来吊丧的女眷里,有位九叔的小妾荇夫人,她带来的侍女吃了午饭后便说心口疼,然后就出去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