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腹部已被刺穿。
施停泊气急了,有意嘲讽:“邪教不除,天理难容!”
那人倒地的同时,面具也被揭开掉落到不远处,打在石柱上发出“铛”的一声,露出一张温润风雅的面庞。他嗤笑:“救不了你了。”
施停泊瞪大了眼睛。
奚羕渊的脸颊被面具勾到,划了一道极深的口子,他皱了皱眉,没有理会腹部的疼痛,抬手摸摸脸颊,无奈道:“我不是说过了,我最爱惜自己的脸了吗……”
第四十三章 执迷科(十)
付清欢怔住了,他瞳孔微微一缩,小心翼翼问道:“您是玄晖门的弟子?”
奚羕渊抬眼看看他,眉眼含笑:“很不幸,是的。”
付清欢神情越发凝重起来。
奚羕渊负手在洞x_u_e里慢慢踱步,看着自己的尸体出神一阵,叹道:“可惜,我没能救他。”
奚羕渊想要施停泊明辨是非,甚至是将整个散麟宗从那种尴尬的、任人揣度指使的境地解救出来,可惜,没有成功。
付清欢不知该说些什么,愣了半晌,他问道:“奚公子,施公子这么执着您的外貌,杀了这么多人,仅仅因为您最看重自己的脸吗?”
看奚羕渊的样子,并不像爱惜容貌美色之人。
可奚羕渊一脸迷茫,他看着付清欢,眼神竟有些空洞。
他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付清欢一愣,似是觉得这话莫名其妙,有些好笑:“不记得?”
奚羕渊点了点头,神情非常认真:“不过……玄晖门弟子有一最不为人知的秘术。”
他想了想,道:“每一个弟子在拜师入门之时,都要经过一次洗尘礼,这样在死后即使魂魄残留在世上,也会忘却生前最挂念的人事物。而被挂念的人、事、物,也不会再感觉到其魂魄存在。这是为了防止弟子执念太深,从而变成厉鬼。”
洞x_u_e里静默许久。
付清欢道:“所以……您忘了施公子所做一切的原因?您忘了自己的脸为何重要?”
雨夜,施停泊背着奄奄一息的奚羕渊走在路上。
他神情恍惚,口里喃喃自语,不知在念叨些什么。这疯癫的样子,和方才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形成强烈对比。
伏在他背上的奚羕渊咳了几声,嘴里涌出几口血,他含糊不清道:“你……不用管我了……”
“你有救的……你有救的!”施停泊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火灼烧过一样,“我家……我家有很好的大夫,很好的药材……你能活下来的……”
奚羕渊没法,由他背着走了一段路。
过了一会儿,他道:“你能御剑吗?我想……去个地方。”
“去哪?”
“秀杨山。”
“去做什么?”
“回家去。”
施停泊的手紧了紧,嘴唇张了又张,终是没说什么。他默念咒法,御起那柄曾斩妖除魔立下名声威风的剑,往东飞去。
到了秀杨山脚下,奚羕渊已是吊着最后一口气,痛苦地捂着腹部中剑的地方。明明是黑得不见光的衣服,却能看出其被血浸透的痕迹。
奚羕渊道:“船儿,能不能背我上去?”他极力露出一个笑容。
自从知道施停泊名字为舟后,他便常常这样称呼他,施停泊生气过许多次,可他还是一直这样叫他。
大约这一次,是唯一一次不会生气的情形了。
施停泊背起他,往山上走去。
雨下得很大,路很泥泞,一脚下去都提不起来。
“船儿……这是我……长大的地方……”
伏在施停泊背上,奚羕渊指指山下的长河镇,气若游丝,“那儿说不定还有我的亲戚呢……”
施停泊眼眶一热,没有说话。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只有和奚羕渊在一起时会多说一二句。不过,往往还是没有奚羕渊说得多。
奚羕渊又咳了些血出来,浸透施停泊的肩膀,他缓了缓,继续道:“但我只在这里长到五岁……我母亲养不起我了……就把我送人了……”他笑了笑:“掌门路过,一袋钱把我带回去了……玄晖门……即使是那样的名声,我也觉得是个很好的地方。”
施停泊觉得脸上又s-hi又热。绝不会是雨水,雨水哪有热的? 他吸了吸鼻子,低低嗯了一声。
“可我总还想着……能不能回来找我母亲……我找了两年了,还没找着呢,就要死了……还划花了脸……”奚羕渊抬手摸了摸脸上的口子,“我和我父亲长得很像,母亲要认我,只能靠这张脸啊……”
施停泊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出一丝声音,手握得更紧了些。
脸上血泪交横。
奚羕渊的声音越来越低:“怎么……不说话了……你这孩子,话不多又耿直……会被欺负的……算了,你会唱歌吗……我保证不嘲笑……”
施停泊走得极慢,顿了顿,他清了下沙哑的嗓子,轻声哼唱起来。
那是一支普通的童谣,咿咿呀呀很欢快的曲调,却硬生生被唱得宛如丧钟。
那支童谣施停泊没有唱完,因为唱到一半奚羕渊的手垂了下来,打在他的手臂上,很疼。
第四十四章 执迷科(十一)
雨下得很大,比中州大得多,冲刷得施停泊睁不开眼睛。 他愣愣跪在地上,跪在奚羕渊遗体面前。奚羕渊脸上的血水被冲刷得很干净,嘴角微微勾起,不知在笑什么。
在他们面前,是一间小院,已经破败不堪,显然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施停泊看了那间小屋一会儿,又低头呆坐一会儿,突然一按佩剑站起来,御剑回到中州,玄晖门仙府所在地境。
在兄长清点玄晖门所有秘术之前,他发疯一般在玄晖门藏书阁里东窜西跳,一本本厚得如砖头一般的典籍翻过去,找出并记下了易容术和起死回生术。
有一句话,兄长时常在对他说:“人生得一挚友足矣。”
施停泊满脸泪水,嘴角骇人地勾着:“可我不知足,我既要光明道义世人敬仰,又要知己知彼的挚友,所以……”
所以谁也救不了他了。
付朝言听得心情凝重,不知作何反应。许久他才道:“可您……也不该害无辜的人……”
施停泊摇头,笑道:“也正因这个,看透了修真界中人何等凉薄。我在此四年,害人近二十,有谁管过吗?有谁过问过吗?没有!只要不伤到修真界,随他人的x_ing命如何!这就是那些自诩正义之人的嘴脸!”
山的另一边就是修真界聚会之地,可没有一人对此惨案有任何c-h-a手。
施停泊是很想要有人来c-h-a手的,或者说,有人来救救他,哪怕直接一剑杀了他也行。盼了四年终于盼来了,可真正遇上了,他又不愿了。
早与死人没有分别了,他也不是怕死,只是不甘杀了这么多人,仍没把奚羕渊招回来。他的魂魄,无影无踪,无处寻觅。
付朝言倒吸了一口气,难得由衷地伤感起来。
云止奂低着头,又默默把视线转向那间小屋。
似是担心付清欢有什么危险,他走了过去。刚走到门口,屋内一亮,付清欢一手捧着千声泠一手举着火符,满面迷茫,与云止奂打了个照面。
云止奂微微皱起了眉,伸出手想去安抚,又不知怎么安抚,手停在半空。他看见付清欢身后跟着的那缕魂魄,忐忑问道:“都知道了?”
付清欢点点头:“知道了。”
云止奂叹了口气。
此时施停泊看见了付清欢身后的奚羕渊,一时愣住。
奚羕渊看看天,无奈道:“怎么又下雨了,我其实是很讨厌雨天的。”
施停泊问道:“你……你没有消散……我一直招不到你的魂魄……是你不想活过来?”
“船儿,”奚羕渊道,“你饶过自己吧。”顿了顿,又道:“最后也算是救了你一把了……我该走了。”
施停泊怔怔看了他许久,突然“噗”一声笑了出来,那个笑容,蕴藏了太多情绪,悔恨,痛苦,无奈,还有历经风雨后许久不见的轻松。
付清欢不知该怎么去描述,只觉得惋惜。
才二十几岁,被这些事情搅得心神不宁,乃至失了心。
奚羕渊笑了笑,神情轻松许多,对几人行了一礼,在雨中消散了。
付清欢看着他原来站着的方向,久久没有回过神。忽然头上一重,有什么东西盖了上来。他一抬头,发现是云止奂伸手给他戴上了斗笠。
雨还没停。
付清欢怔了怔,心头一阵颤动,他垂下眼眸,低声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