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北在屋里坐下,磨了磨手指,琢磨着如何开口。
他自不是一时兴起来的,此次前来多半为所谓和亲一事。这是喜乐的事,他不大愿意独自做主或绕过去问婴贞的意思。既是喜乐的事,该问她自己。
待得喜乐打扮得漂漂亮亮再出来时,玄北与她来去聊了几句,才开口问:“你可知今日早朝出了什么事?”
宫中无他,琐事c-h-a翅般飞传最是厉害。
喜乐闻言脸色白了一瞬,想必是听说了。
“你怎么想?”玄北沉吟道,语气是就事论事的。
喜乐的十个手指搁在腿上翻来覆去地掰动,神情复杂,一对眼睛扑闪,好不容易寻到远处一个花样精巧的花瓶。她如释重负地把目光锁定在上面,直顺沿牡丹花瓣一点点滑下去。
描绘完整朵花后,她的眼叫嚣着疲乏了,泛起一阵酸胀。
“喜乐全听父王的旨意。”她轻轻地说。
两道锋利地眉拧起来,玄北道:“这是你的婚姻大事。你全一句听父王旨意便是了?”
喜乐分辨不清玄北这话是什么意思。
早朝一毕,律国指定她前去和亲的消息就生腿地传到耳朵来。宫女太监你一言我一句地将虞丞相与都将军的言论拼凑个大致样子说与她听,使她明白邺国若吃了这一仗便是自讨苦吃。
那么她能如何呢?
她是一位公主,娇生惯养凭的是公主身份。和亲结盟亦是公主身份该做的事,便是她的事。她怎会不知律国大王七老八十是个半脚踏入棺材的人?可她还能如何?不管为叫父王安心还是让百姓省心,她不得不听从旨意,不得不嫁。本以为这番违心言论至少能得一句懂事乖巧,想不到玄北这话似是而非,听来不像夸赞。
喜乐茫茫然去看玄北,只见一张棱角分明的冷脸,不大愉悦的模样。
她想不明白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使得父王失望。父王许久才肯来一遭,如今与母后生疏至极。她不敢不能在婴贞面前提及玄北,换一面是同样,在玄北面前只得故作无知,要拿一张无忧无虑的笑脸面对才行,否则多惹人烦?
喜乐有一个天底下所有不和睦夫妻所出子女的忧虑,她夹在至亲至爱的父母中间,被挤作薄薄的一层,喜怒哀乐都变薄了,不足道也。满心满眼是父王是母后,排来排去丢了自己的位子。
压抑许久的委屈又冒上头来了,她低下头去,把涌出水光的眼睛低下去。
她是个愚笨的公主,且不了解玄北x_ing情,无法回答出玄北想听的。她什么也不敢说了,多说多错。
但喜乐不知恰恰是她这份十分诚挚的愚笨,反倒令玄北心一软。
玄北比她多活好多年,多经历的明争暗斗数不胜数,旋而看人的功力就深沉许多。喜乐愿不愿意出嫁,他心知肚明。
在来时路上,他预料的场景应当是喜乐公主像一只意志坚定的小老虎,大喊大闹着不嫁不嫁死也不嫁。不管是一哭二闹还三上吊,她会铁了心不嫁。因为她同样一颗向往冒险与自在的心,就如多年前的贝宁公主。
事实却不是如此。
幼时的喜乐走进书房时很懵懂,咿呀咿呀抓来一卷书一张纸就要咬。彼时身份为王爷的玄北不知有多少张通宵达旦绘制出来的地图与兵阵法被她这么n_ai声n_ai气的咿呀咿呀给撕成碎末。他发怒时,她半点不怕,两只短短的白胳膊一叉腰,呀呀呀叫得惊天动地。谁再冷着脸,她就哭。喜乐哭时不带泪水,光是嚎叫,叫得燕子窝从屋檐下抖两抖,啪嗒砸到递上去。玄北不得不服。
现下不是这么回事了。
喜乐爱他,喜乐怕他。
玄北没想到她对他又爱又怕到这个地步,连一句心里话也不敢说,小心翼翼地窥探他眼色,像提心吊胆偷食的小耗子。多委屈啊。他的女儿是堂堂公主,合该是嚣张跋扈的啊,怎会露出这样不如人的神色来呢?
这一刹那,玄北忽然醒悟:他本为报复他父王而来,怨恨父王的无情无义,却险些在不知不觉中过犹不及。
险些过犹不及,在漫漫长路上走着走着,走成年少时厌恶不齿的陌生模样。他在权势中闷闷不乐地拼搏,忽视了应当好好教养的女儿。父女之间才落得如此生分。
怎会如此呢?
胸腔里的心传来麻麻的激荡,仿佛也在说:是呀是呀,怎会如此呢?你可不要变作那副丑恶的样子啊,不然如何活下去呢?你千万不能是你厌恶的人,你会活得很没意思的。
玄北听到了这番心意,也听到了喜乐的心意。
他原意也不打算牺牲喜乐,现下更不能。否则他与先王便真是如出一辙的狠心父子,死不足惜了。玄北想要的是用双耳听到喜乐的心思,打探一下喜乐是否当真有做女将军的心。
如果有,他宁可力排众议当下送她去塞北,去吃一吃苦,去辽阔的土地上看一看,送她一片所有华贵衣裳比不上的浩大苍穹。
或许是他逼得太紧了。
玄北这么想着,尽力口气更缓和些更亲近些对她说:“喜乐。你此番出嫁可免一场战争,但你将去人生地不熟的王宫去,同一个粗鄙昏君相伴。你要想清楚些。父王再问你一次,你想不想嫁?这是你的事,只要你开口了,无论嫁或不嫁,话一出口再无回头路。你仔细想想再说。”
倘若玄北是一个善于言语的人,他其实想告诉喜乐:你别去比较大苦痛与小苦痛,更别拿十个人百个人的苦痛与一人苦痛去比较。不是这么比较的。除非你心甘情愿,否则一人的苦绝不会比千百人的苦轻。
世上并没有这个理。
有时候有些人心眼很小,他会拿自私自利这个大恶名来吓唬人,吓唬你去做一个天底下最好的人,牺牲掉微小的自己去成全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你不要怕,不要在这些人面前生出畏惧,更不要怕在这个时景做一个不大好的人。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上有父母旁有亲朋好友,你也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人。哪怕无依无靠无亲属,与你自身而言,你仍是顶至关重要的人。
做人不要做坏事,多做好事,但不是非要好到自我牺牲的地步,尤其在你被迫而为时,这就是一件对你自己极坏极坏的事。你啊,别对别人起坏心,也别对自己起坏心。你明白么?
玄北不知喜乐是否能明白。
喜乐不一定明白玄北言下深意,但她似乎隐约感到玄北并非盘算让她去和亲。她复又抬起雾蒙蒙的眼睛去仔仔细细的看玄北,看一看她以为冷漠的父王可是真心为她考虑一点点?哪怕是不起眼的一丁点,这也是期望外的,值当她多年来偏执的敬仰。
“你身在牢笼,要是连你自己也不愿挣扎,旁人是不会豁出x_ing命来救你的。”玄北语重心长道出一句话来。
于是喜乐看见了,她全看见了。
她的父王是个不大称职的父亲也并非好帝王,他不顾大局了,他儿女情长了,他要为豆蔻芳华的公主喜乐抛弃最好的做法。
他将沦为一个最最好的庸君。
泪水夺眶而出。
长大后的喜乐变了,她光是落泪,不再哇哇大哭,只剩下哽咽的声断断续续回:“……父王……呜呜……喜乐不、不要嫁……呜……喜乐不想去律国,不想嫁给糟老头。”
喜乐想做什么?
她想要长留这个深宫中,哪怕不能习武骑马也甘之若饴;
她想要一生一世陪伴着坚韧聪慧的母后与深情深沉的父王。尽管父母相互不好,分开来,他们每一个皆是一等一的好的,至少待她好。
喜乐忽然觉着这场和亲事并非是坏事。仿佛她在一条黑漆漆的羊肠小道上跌跌撞撞走了许多年,追赶着玄北高大的背影不甘心放弃。终于有一天,玄北意识到身后有一串稚嫩的脚步声穷追不舍。于是他停下来。然后他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俊朗的、属于父亲的脸。
喜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妆也花了。未免难看,丑到玄北,她连忙趴到桌面上去,遮着脸哭,两只肩胛骨一起一伏的。
一只温热的、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后脑勺上,很生疏地控制力道拍了拍。
她听到她的父王一字一字道:“是父王错了。父王冷落喜乐了,叫你受委屈了。”
泪水接连不断地滚下来,喜乐以为她会一辈子哭下去,欢喜得再也收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emmm……其实一开始有喜乐这个女儿的存在大概就一直为了这里。
我不太清楚玄北算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至少他现在的确是一个不太顾及大局的大王,不是一个合格的、舍得的大王。但他没有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如果舍弃一个喜乐去换取一个国家,他就是他最怨恨的先王。
但我曾经好长一段时间很害怕,害怕所谓的长大后需要虚伪的对讨厌的人笑。害怕自己变得自私自利翻脸无情,成为一个满心妒忌满嘴恶意的坏大人。因为好多好多人告诉我,你还小,你长大就不会这样‘幼稚’或‘彻底’。
我害怕迷失在必须成熟起来的成人世界,却发现并不是那样的。
我以前很讨厌对一个讨厌的人笑,谈笑风生,然后背后说坏话。现在我还是会对一个在背后说我坏话的人笑,她对我说话约我吃饭我就事论事的答应或者拒绝。我不会说她的坏话,我也不会主动亲近她,更不会把我心里的事情拿去和她说。但是我不鄙视她也不至于厌恶她。我想了很久,我是怎么从一个情绪很强烈很暴躁的女孩子一步步到现在反应很慢节奏很慢,基本不爱与人争执与人矛盾的人。
想来想去,发现其实不失为一件好事。
如果要自夸起来,也许是我的内心很富足吧。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很清楚我自己。我知道我的优点缺点,知道我是一个不那么好不那么坏的人。我经常夸自己夸到天上去,也有过因为自己的y-in暗面羞愧到浑身难受无法呼吸。我很清楚这样的自己。所以喜欢我也好,讨厌我也好,这是你的事情。它当然会干扰到我对你的感觉,会减少我对你的喜欢,但是也不是绝对的。毕竟怎么看待你是我的事情,而我只想做一个和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