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明是要拖着他一块儿赖到日上三竿去了。
幸好屋子四角分别摆放上满满一大盆冰块,融化成水时能捎带走几分热气。不然虞子衿如此怕热怕晒的人,保不准要闹多大脾气。
上一回宫中冰暂缺,虞子衿就是生生被热醒的,闷着脸风风火火往外冲,一路跑到就近的湖水里去,扑通一声鱼似得钻进冰冰凉凉的水里去。
他是解暑舒坦了,不可避免地被玄北教训。
于是立马就给闹上了,气呼呼地去砸花瓶丢枕头,把整间殿糟蹋得不成模样。
也不知他是恼怒玄北老半天不来哄哄他,还是疑心玄北会责怪他,闹完了径自往床榻上趴,无声无息地哭,把眼睛哭得像急眼的兔子,眼泪水糊了一脸。
玄北真是好话说尽,糕点摆满一桌,令下人匆匆忙忙再去想法子降热,好歹才让虞子衿解气。
他闹腾完了,见周围又y-in凉下来,心满意足地往床榻上一倒,继续安安静静睡起来,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弄得玄北又气又想笑,直觉是被个毛头小子玩弄在手掌心之中。
始知这小子有多怕热,没睡够时又有多暴躁。
当然,总归还是被娇惯坏的。
从前那个装怪卖巧的虞子衿身价一路高涨,现在是难得露面的。
如今的虞美人脾气信手拈来,无论是光天化日下要亲热,还是对玄北打打骂骂的,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这嚣张跋扈的x_ing子走出宫外,恐怕该吃苦头的。
玄北正漫不经心地想着,瞧见虞子衿打个哈欠,揉搓眼睛,像一只从冬眠中醒来的仓鼠。先是张望四周侦查环境,似乎没有危险存在,便松懈下来,懒洋洋地挪动身躯,半个身体趴到玄北身上去。
“睡饱了?”玄北问。
虞子衿头摇得厉害,小猪崽一般哼唧哼唧地否认。
他把两只手掌交叠垫着,下巴压上去。薄薄一层眼帘慢悠悠地掉下去。抬起,再掉。他好像专心一意在看玄北——仿佛从未见过似的,嘟着上火破皮的嘴,伸手捏把玄北侧脸。
捏完转移阵地,一根手指抵在玄北喉结上戳了戳。
“又在玩什么?”玄北常常闹不明白虞子矜想一出是一出的乐趣。
虞子矜自顾自地笑,“你再说说话。”
“说什么?”
玄北配合出声。
他一说话,喉咙就会传来隐秘的一阵颤动。虞子矜饶有兴趣地感受着,忽然想起他昨晚本想问问其他事,结果被玄北很严肃的甜言蜜语冲昏头脑,忘记了。
想问的是有关婴贞的事。
虞子矜偷听墙角,得知婴贞与玄北的相遇相离——过程或爱或不爱也没空去考虑——婴贞亲口承认,在她看来,她与玄北情感出错是源于她为兄长求情。
虞子矜总觉得不对。
玄北这个人不能光从面上看,否则就是彻头彻尾的□□暴君。
人的真正本质常常藏匿在细小的举动中。比如过去玄北带他去父母坟前约定成亲,以及玄北为茹太后守孝已不食r_ou_多月。依照玄北的x_ing子,决不会单单因为婴贞为兄长求情而大发雷霆的。其中该有隐情。
虞子衿有意打探打探这份隐情。
“我昨天遇见婴贞了。”于是他佯装无意地提起。
“稀奇么?”
玄北慢慢地、轻轻地拨弄虞子衿结成一撮的发,打趣道:“早几日不是试过耗子汤了?怎么,又有新花招了?”
玄北是不阻碍他出气的。
“婴贞不怕死耗子。”
提及婴贞,玄北口吻淡淡地,“别看她外貌柔弱,实际上无论耗子毒蛇皆吓不住她。”
虞子衿半耳半听,眼看玄北要把话扯远了,立马再给拉回来,“我捉迷藏的时候遇见的。她在一个小院子里,和她的n_ai娘婆婆说话。”
去看玄北,玄北面色如常。手指轻柔穿c-h-a在他的发间,仔细把乱糟糟的头发拆散开来梳理顺。玄北行云流水般做着这样小家子气的举动,让虞子衿恍惚以为他不是个大王,仅仅是普普通通的玄北而已。
“她说了你们第一回 见面时候的事。说你粗俗、不懂规矩,一个劲儿看她。”
虞子衿翘起眼帘,不大高兴地问:“是真的么?你怎么一个劲儿看?你第一回 见我时候有没有一个劲儿看呢?”
一派‘你敢厚此薄彼,我就要跟你发大脾气,怕不怕?’的张扬跋扈。
玄北似乎追忆老一会儿,才回道:“记不清了。既然她说,或许真有其事。”
“不信。”
虞子衿哼哼,“你故意哄我的。不要你哄,你也一个劲儿看我试试,我就要看看怎样是不懂规矩的你。”
玄北哭笑不得,“骗你做什么?多少年前的事了,哪有记得一清二楚的?”
“可——”
可婴贞就记得。
才吐出一个字,剩下大半句酝酿在咽喉中,虞子衿恍然大悟。
是啊,多少年前的事了,哪有人会记得一清二楚呢?
除非有情。
婴贞对玄北是一见钟情十数年难忘怀,历情历景点点滴滴收拢在心头,时不时拿出来想一想看一看晒一晒,以慰落空的心。情深如此,以至于言语描述那个场景时,它从未因漫长时光而褪色,反而熠熠生辉起来,仿若黑暗中最后一点星芒。
玄北无情。
他在沙漠中行走,尝试过在婴贞这片温柔的绿洲中停下。情爱并非出自本心,于是他很快又启程,去追寻缺失的东西,将婴贞抛在脑后。
原来不光爱是骗不了人的。
不爱,也是骗不了人的。
婴贞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初遇——大至雪景,小到玄北穿着打扮以及鲁莽眼神——却被玄北轻易地给忘掉了,再三追忆也毫无头绪。
倘若他是婴贞——
虞子衿不知道倘若他是婴贞,他会不会怨恨玄北这份无情。
所幸他不是,就不必对同一个人爱入骨髓又怨到魂魄。
那么玄北究竟是如何看待婴贞的?可曾真真正正的心动过?他们怎么会分道扬镳?
虞子衿统统想知道。
“你觉着,婴贞好不好呢?你有没有也喜欢过她?”虞子衿选择直白地问了。
每当虞子衿直截了当地问一件事时,玄北都会觉得这就不仅仅是毛头小子闲来无事问问的了。
随口问的问题,大可以随口答。但认真问的不可以乱答。他有一份多余的cao心,cao心胡乱作答将影响虞子衿对其他人事物甚至是整个世间的看法。
对待虞子衿,可谓是cao碎了心。
可惜想了又想,玄北发觉其实他也说不清楚究竟有没有对哪个女子上心过。
“有没有呀?”虞子衿又催问。
“不知道。”玄北若有似无叹了气,“我也不知道。”
虞子衿歪头,“你又骗我。”
“不骗你。”
玄北摸摸他的脑袋瓜子,“你看,每个人总有好处也有坏处。你有你的好处坏处,婴贞也有她独有的好处坏处。人与人间来往久了,坏处看得分明,好处亦然。有些人好处多,有些人坏处小,还有些人坏在你不计较处,那便也不去计较了。”
“……我也曾看见过婴贞的好处。”
他沉吟道:“她作女子是极好的,主内井井有条,凡事多想但不多问。我时常以为,许多话无需说,她想一想也能与我想到一块儿去。当年成亲当日,边界战事起,我急急忙忙领命而去。换做一般女子多半会吵会怨,再不过总要哭诉委屈。但她是绝不如此的。”
在玄北心里,婴贞有种如茶的淡雅,于理上,她是极好的妻子,本也称得上母仪天下的。说情爱恐怕太深,细细说来,贴心与习惯才是建造他与婴贞之间情谊的要素。
“后来你看见她太多坏处了么?”虞子衿问。
不是坏处。
婴贞柔善不软弱,稳重而自持,没有多少坏处可以供他厌恶的。
真正令他们情分走到尽头的是……
“不但没有看见她许多坏处,还看不透她。”
玄北垂下眉眼道:“有一年回京途中遭遇埋伏,其中为首的是牯夏拉名下与达鲁齐名的剑客婴尘,也是婴贞同胞兄长。我九死一生,堪堪捉拿下婴尘,押送回京。婴贞在半月前请她爹共同救助婴尘。婴大人是死x_ing子,甘愿大义灭亲,故而不愿救援婴尘。于是婴贞许诺,无论如何她皆要救出婴尘,否则不得好死。以此要挟亲父。”
“那她爹帮了么?”
玄北摇了摇头,“婴贞临走前,婴大人问她,若有一日其兄与其夫必有一死,她当如何。她答:此生此世决不许这二人任何一个在她面前有所损伤。倘有一人死,她必相随。”
好壮烈的宣言。
虞子衿眨了眨眼。
说到这时玄北却停了良久才继续道:“回京之后 ,我为处置婴尘一事特意拜访婴贞之父。婴大人向我请罪,饶恕他好心办坏事之罪。他说,生有一女婴贞,聪明才智远在婴尘之上,若非女子,或许能和奇才虞清安一较高下。他本想助我一臂之力,特将心爱女儿嫁给我。没料到婴尘与牯夏拉为伍。他身为父亲,最了解婴尘婴贞。此兄妹二人感情至深。既然婴贞今日保婴尘,日后指不定还会如何保婴尘。她虽无意与我为敌,却很可能对婴尘此次相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