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错,是误会,真是误会。我还知道,若不是因为这,他可能会一直忍下去,即便是我怀了他人的孩子。
他原来早已知道,独孤清河,李豫刻意专宠人前的独孤良娣。
独孤,是那位舍身救驾的太子中允独孤颖的姓氏,清河,是我坚持和离后取的名字,李豫以此名纳了位与我面貌相似的女子,他从未明说,他只说,只要我肯跟他回去,自会明白他的苦心,他的苦心,原来如此。
相州发生的一切,他以为我定会随他回京,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在他眼里,我还是他的珍珠,在旁人眼里,我便是那个受宠的独孤良娣,一切,只苦了史朝义,他该是怎样的愤怒,独孤清河,我用他为我取的名字给人做妾!
慢慢回想,开始明白他的反常,他不再温柔,他血丝满眼,他深夜练刀,他心事重重,原来,拔青节那夜,我晕厥时,他已知道,我怀了李豫的骨r_ou_。一桩桩,一件件,怎能教他不怒,怎能教他冷静?
他赶我走时我心灰欲死,等到平静,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安庆绪舍命救我,我怎能轻易赴死?史朝义那夜压抑情欲不愿伤我腹中骨r_ou_,我怎能放弃这个孩子?可是,我又有何面目回去?他说过,再不想见我…
“朝英走后那个沈氏族人问我今后何去何从,我说我想走得远远,不去南,不去北,也不回长安,他辗转托了很多族人,朋友,最后,我来到这里,这里是青海关山,与陕西、甘肃接壤,属陇县境,族内为藏、回、土、撒拉、蒙古五族少数民族,大唐鞭长莫及,吐谷浑与吐蕃倒于他们亲近。我喜欢这里,三哥,让我住这里好不好?别告诉大哥,他希望我过得好,现在,真的很好。迥儿…你们若是有机会回北疆,送他回范阳吧,可以慢慢告诉他,他叫闵迥,他爹爹叫闵浩,娘亲叫薛朝英。还有这封信,爷爷的信,我可能没机会再见史朝义了,你帮我带给他,我写一句。”
我砚墨,落笔七个大字——
五日以后叶护一行离开关山,回纥内乱经年,他从被父王打下雪山时的意冷心灰,到与李逽、伊贺互相救助患难与共,再到历经背叛茫茫大漠无容身之地…
最终,富贵城破,移地建占领都城,自称登里可汗。他救了战败垂死的父亲,默延啜临死幡误,以号令九姓铁勒之三鹰铁戒命他夺回汗位清肃叛逆,从那时起,叶护与郭旰会合一处,一行人辗转漠北,攻心攻战,聚拢各族散部,如今,已得三支铁勒歃血为盟,约以二月攻打富贵城,誓言不胜不还。
叶护与郭旰要留下人手,我一一婉拒,他们重任在肩,我亦会珍重自己和孩子。
“等我打赢这仗,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截住他话,清清楚楚说不。
“珍珠,你…有点长进了,有点,呵呵。”叶护呵呵笑着,他接了迥儿骑在肩上,我们步行走出牧场,数百彪悍胡服骑兵列队远处平原,那是郭旰率领的大唐热血将士与誓死跟随的回纥王庭侍卫。
两年了,出征回纥的一千大唐军队减为四百,将领依旧是郭旰,而郭曜不知去向,郭旰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拨马队首,挥刀号命,呼啸远去。
“珍珠,等我胜了来接你们!”郭旰遥遥嘱咐,我遥遥挥手,以寡敌众也好,前路艰险也好,我坚信这支正义之师会胜,坚信不移。
“此战我叶护必胜!”叶护永远是那个所向无敌的漠北第一勇士,他自信,自强,令人折服。“等这仗打完,回纥百废待兴,我可能会被城中诸事羁绊,二月、三月,也许无暇分身来此,你好好想想,或许…”
他交迥儿给我,我抱着迥儿看向远处,远处,红衣白马驻步等候,“珍珠,塞外清苦,富贵城或许…我说过,我回纥王庭之门…”
“走吧,李逽x_ing急,可等不了那许久。”我拍他马股,他马往前行,“郭旰会来的!你放心!再见!叶护,再见!再见!”
我大叫再见,迥儿在我怀中仰头。“娘,哭。”他用字简单,我抹泪展笑,我是哭了,叶护是个难得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大漠,值得李逽终生托付。
“不知小姐有没有兴趣去东瀛?”伊贺突然在身后发声,我吓一跳,回身,他一身藏族男子打扮,金丝狐皮皮帽,初巴长袍,红色宽毛带,氆氇长筒靴。“小姐一人带着个孩子,我留下,多少还能帮上点忙。”
他伴我往回走,重提刚才的提议。“年前圆行派人送了封信来,我国淳仁天皇登基,为示友好,欲送牛角作为武器原料支援唐皇室。圆行推荐了我,天皇召我回国准备出使,我倒是想,乘此返回祖乡。二十多年了,我在中原二十多年,还真是怀念家乡了呢。”伊贺手抚胸前嵌满银花的嘎乌,他去意流露,正象他说的,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他能说最流利的汉语,甚至穿上藏袍与藏人看来也一般无二,可骨子里他怀念家乡,那个樱花红破的扶桑岛国。
“淳仁天皇,是女皇?”我仅有一些印象,修读日语时每位老师必讲日本历代天皇史,在八世纪,那是一个由女x_ing天皇轮番执政的天地。
“不错,淳仁天皇是我国第七位女皇,我国太上皇——孝谦天皇,也是一位伟大女皇,孝谦天皇于去年让位淳仁天皇,一心向佛。小姐不但精通日语,还对我国风俗人文颇为熟悉,若是不嫌小国贫脊,不如东渡扶桑。”伊贺攮头歪首,极力鼓动,“我国崇尚中原文化,小姐可以教习汉语,还可以传授书法…”
“你说我们去东瀛让我大哥来经营你的剑道社对不对?新y-in流派剑道在东瀛还没创始,我记得所有招式,我画出来,你来教好不好?”我忽然想到他与大哥的约定,我兴奋,他低头,黯然无语。
“伊贺,我大哥,是不是境况很不好?”
他沉默。
我不会忘记,大哥送我走时李豫的忿恨,他一脚踢得大哥滚地难起,为了我,大哥送走了大嫂,送走了即将出生的双胞胎,所有一切,一力承担。
“中原消息我也不十分清楚,不过,我是知道…”伊贺要来抱迥儿,我坐下帐中,但紧抱迥儿,我可以,听下去。
“郭将军于乾元二年七月回朝,即免除兵权,后肃宗以李光弼为天下兵马副元帅,讨伐史思明。其间,朔方军军心不稳…一次将领王元振借口士卒思念将军而发动兵变,一次行营都统李国贞被杀,一次仆固怀恩与李光弼临阵反矛,还有,邙山、怀州大败。军中盛传,郭将军受鱼朝恩之谗,邺城败后,将军囿于西京…”
“小姐,小姐!” 伊贺跺脚大叫,我挣力点头,要他继续。
“是我说话有问题,我该先说这句。将军汾阳王爵位并未夺去,年前党项羌人京西叛乱威胁长安,皇帝还以将军为邠宁、鄜坊两道节度使,虽是徒有其名并不能出京,但皇帝还是借重其威名。小姐,您别担心,还有郭旰,还有叶护王子,郭旰坚决帮叶护王子复国就是以图日后,日后,郭旰回朝,回纥可汗易主,皇帝,更不敢动将军!”
伊贺如实相告一切,我手掐掌心,不断点头。“我知道了,伊贺,等郭旰回来,送了迥儿,我去东瀛,我要去东瀛,我可以在那里做很多事的,我…”“娘,哭。”迥儿又指我脸,我狠狠抹袖,一滴半滴,不留面上。
“我第一次见小姐是在吐谷浑易王府,那时我效力广平王,师弟圆行效力南阳王,一晃九年,我们师兄弟都将归国,中原一切再不相问,我有句话,方不方便说?”伊贺自称“我”,他自从与大哥同行回纥时起再不称“属下”,也不再称我“王妃”,我点头,他话很少,但每次真心实意。
“我们东瀛人从不在乎世俗俗礼,我国第一位女皇推古天皇,曾是敏达天皇的妃子,第二位女皇皇极天皇,曾是舒明天皇的皇后,第三位女皇元明天皇,一生节俭,死后火葬,坟墓简朴相于平民,第六位女天皇,也就是我提到的太上皇孝谦天皇,她的爱人是和尚道镜,毫不藏掖,开城布公。这一切,中土之士不屑,以我东瀛为蛮夷之邦,他们不屑,我亦不屑。我在中原多年,看尽道貌岸然尔虞我乍,回返祖乡正是我的决定。我劝小姐去东瀛,是觉得您在这里太苦,中原有句古语,‘嘤其呜矣,求其友声’,就是说,人不能离群索居,没有朋友。当初郭将军为什么千方百计送您去釜阳?他可以送您去灵州,也可以来这里避世,但是他没有,因为他希望您嘤其呜矣求其友声。刚才叶护王子的话被您两次截了,我冷眼旁观那么多年,衷心钦佩其为人处事,所以您,又放走最后一个可能的幸福。您骨子里是柔弱之人,世事偏要你刚烈,逼你坚强,何其勉强?东瀛沧离之地,绝不能与中原物尽繁华相比,您可以再想一想,我也坦诚相告,大唐皇帝已病转沉疴,太子李豫监国,若没有意外,几月之后,他就是一国之君九五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