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贺神色严肃,我笑容云淡风清。“小姐听我说完,据我所知,李豫撒下人手寻你,中原西域,南诏天竺,他的人一直在找你。李豫为人我不便评论,但此行此举却是真正记挂,无可抹杀。你们共育一双儿女,现在又添了迥儿,小姐历经苦难,非寻常人能想象坚持,此刻,您选择一家团聚,我伊贺,绝无半分看低。”
“伊贺,听说,‘宁国公主’回朝了是不是?”我问得突然,他楞了半晌。
“哦,那个宁国公主,莫青桐,是,这女人机关算尽,默延啜死了,她失了靠山,为保命她剺面回朝,是半年前的事了。”他迷惑看我。
“莫青桐回朝,是无容。若我回长安,就是无心了。”我说了一句,他沉默。
“前面是我废话,再不提了,伊贺再不提了。”伊贺突然抄抱起迥儿骑到头上,“迥儿,叔叔带你去看法舞好不好?小姐,去不去?大昭寺的法舞,芒赞族长说从初一到十五不停啊,走啊!”我跟着他们出门,新年新气象,人不该沉缅过去裹足不前,郭旰走时我说会珍重自己珍重孩子,当然,从今日开始。
走出牧场,正遇上族中人们挨户端切玛,敬青稞酒,献哈达,说唱折嘎。一路走到大昭寺,那里更是聚集着无数盛装戴饰的人们,人们提着青稞酒壶,互祝“洛萨扎西德勒”,山顶路上浓浓桑烟,五彩经幡,寺前红灯高挂,寺内法乐不断,身穿法衣,面带神灵鬼怪面具的扮演者不知疲倦地跳神法舞。
迥儿骑在伊贺肩上哇哇直叫,“怎么啦,伊贺,迥儿怎么啦?”我扒下他肩,一大一小捂面狂笑。“这小子啊,愈怕愈看,愈看愈叫!”伊贺从皮帽后挖出一张小脸,半哭半笑,泪水鼻涕涟涟。“喏,那鬼怪面具吓着了,我不让看,他扒着要看,边看边哭。”伊贺一记栗子,小子不怕死地仰头,他指弓落下,刮鼻一lū 。
“看其他的拉,s_h_è 箭,跃马,嗳,那有跃马拾哈达,我们去那儿。”我边哄边抱走迥儿,他伊伊呀呀手舞足蹈,我们挤出人群下山,琼热苏山脚人如潮涌,那里是一些祝圣活动与竞技游戏,有角力、举重,有赛马、骑马s_h_è 箭、拾哈达,还有多人多马的登肩亘立和叠罗汉,获胜者赏绸缎、哈达、银钱等物。
“蓝哈达呢,叶护送给族长的蓝哈达!”我指着人群中叫,伊贺也看见了,比赛跃马的圈中悬挂着黄、蓝、白三种颜色哈达,其中一条深蓝丝绢哈达高高悬起,长约二丈宽约二尺,边沿绣有城墙图案,中央织有右旋海螺等八祥瑞图,意为“吉祥八瑞"、“有寂安乐"、“化日呈祥"和“长寿"。藏人以互送哈达为礼节,哈达以深蓝色最为尊贵,通常献给长辈或地位崇高的人,叶护来关山牧场作客时正是送的蓝色哈达,而芒赞族长敬重叶护在漠北的威名也回赠蓝色哈达。
“小姐想要?我去赢来!”伊贺本武功高强,在漠北两年更精通骑术,身不动腿不弯他靴尖轻点卓然拔起。人群哗然扭头,只见他借点众人肩膀,几点几落,稳稳落于一匹飞驰骏马马背之上,一个亮相,满堂喝彩。
锣鼓“咚”地敲响,三名藏族骑手加上伊贺开始不停追逐变换,或左或右,或倒骑,或隐身马后,或足尖轻点马鞍飞声跃起换马,这,便是藏族中展示骑手高超技艺的“跃马”比赛。
我挤进人群,跟着众人又跳又叫,加油助威,这跃马比赛中围观众人才是真正评判,当四名选手各自展示骑术下场,人群中为谁加油最多,则最高奖赏的蓝色哈达便献给那为骑手。我懂藏语不多,只听懂人群中不断高声大叫“红色初巴”,那四名骑手之中只有伊贺穿了红色初巴长袍,他该是当之无愧,众望所归。
我的确想得那条哈达,我们终是要走,芒赞族长收留我们一年,迥儿得他如孙儿般照顾喜欢,离别时我想将尊贵的蓝色哈达献给族长,藏人的礼仪,离别相送哈达,意为感激,将心留下。
“卓马,卓马!卓马?”有人在叫“卓马”,声音贴着脑后,我反应慢了一拍,卓马,叫我?意思是,姑娘?还在想,肩被扳住,我身不由己,向后旋转。人在转,身在动,一手伸于我面前,顿了顿,却捏住了迥儿的脸。
“做什么——”我惊叫,忽然惊觉身后空旷,人群早已闪开两边,我们面前站了个一身半袖初巴,襟边领口水濑皮镶边的藏族男人。“你放——”我叫了半句,拨他的手被他抓个正着,他力度极大,我单手失了气力几乎将迥儿跌在地上。
“你是汉人?叫什么名字?这小孩是你什么人?”他改了汉语,换手来托迥儿。“嗳,还没答我呐!”
我夺路就跑,那人在身后不紧不慢地笑,步步身后,声声耳边,我愈飞奔他愈发笑,“咝”地一声,我发上舟曲头饰掉落,满背长发皆落人手。
“放——手——”
一声大吼,有人揽我疾退,是伊贺,我得了自由,迥儿放声大哭。
“你也是汉人?你是她什么人?”那人颇为不信,看看空空两手,倒放声大笑起来。“嗳,你可知我是谁?冲我呼喝?打我手上夺人?你有种!”他手捋右耳后,伊贺上下打量,漠然不应。这人是标准的藏人贵族打扮,藏族男子以长发梳理辫入红丝线后盘于头顶,每缕丝线套以各种银饰垂于右耳后,此人耳后线穗上套的竟是满满的象牙箍、玉环和镶有珊瑚、玛瑙的银饰!
“走!”伊贺揽我纵身而起,扬手道道,身后哇哇大叫,似有叮铛物什落地。
“追!给本王追!拾起来,统统拾起来!”
我扭脸望后,那人手捂右耳跺脚大叫,人群中有几人拉他阻他,“殿下…她…”
我们一口气奔回牧场,伊贺仰面跌于毡上气喘不止,我无甚受损只是迥儿脸上浅浅淤青。“那人,是哪一国的殿下?吐蕃,还是吐谷浑?”我问伊贺,刚才我听得清楚看得清楚,那害得我们拼命逃回的男子被一人拉住,那人叫他“殿下”,两人服饰相同,都是身着水濑皮镶边的金锻初巴,戴着极为奢华的象牙玛瑙首饰。殿下?哪国的?关山北面的吐谷浑,还是西面的吐蕃?
“那句藏语,翻译成汉语应该是‘世子’,不是‘殿下’。”伊贺缓气解释,他藏语比我精通,对塞外诸国皇室也比我知道得多。“那个藏人啊,右耳边挂珊瑚玛瑙的那个,可能是吐蕃的舍城世子。还有那个最后来拉他的人我倒是认得——吐谷浑的河源郡王诺曷钵,他的郡王还是郭将军便宜他的,那年您坠下合离山,将军踏平了吐谷浑,慕容顺死了,吐谷浑无人为王,李豫便顺水推舟扶他坐了河源郡王。这两人本来都是世子,又是邻国,应该是互相熟识,新年里结伴来了大昭寺朝拜。”
“我不认识吐蕃世子,他跟着我做什么?”我不禁叫起,又堪堪明白。“小姐容貌…是跟藏族女子不太相同。” 伊贺望了我面上婉转措词,是我容貌惹祸,高原塞外人多黝黑结实,我样貌身材经年无变,又与众不同的肤色过白,于一群藏人中不是不显反是更显。
“我们跑得够快,应该无甚关系,只是这几日少出去走动即可。下月,回纥平定我们就启程,听说吐蕃赞普一直想纳吐谷浑为他郡县,诺曷钵当然是不愿意,不过他不敢对着干,一直是以金钱好处贿赂着舍城,终有一日这两国要撕破了脸,这里夹在中间绝不是个安全之所。”伊贺再说与我更多,原来吐蕃赞普膝下无子,一直待自己的侄儿舍城有如亲儿,舍城深受其宠地位坚固,故有些骄横之气。
我无心这些藏人勾契关系,只从那日起一步不离牧场,转眼时光飞逝,外间好消息不断。二月,叶护与回纥三大铁勒部落联盟攻城,曾助大唐夺回两京的帝得和罗邪两位将军也远赴大食天竺借回援兵,叶护如虎添翼,其他铁勒亦见风使舵撤去城中势力,移地建的政权在内外交困中岌岌即倒,所谓邪不压正,人定胜天,就是最好的明证。还有一桩好消息,郭旰的唐军声名大躁,原本郭子仪之名在漠北就是如雷灌耳,郭旰也姓郭,领的又是朔方军,此次威名更甚,美名也播,人人皆称颂郭大将军仗义相助。
二月十五,我们向族长告辞,由关山穿越回纥版图需用时一月,再由回纥至高居丽舟渡东瀛,其间还要将迥儿托付郭旰,这样算来行程至少三至四月,如今叶护胜局已定,我们此时出发,正能赶上。老族长舍不得孩子,迥儿过了这个藏族新年倒口齿越发伶俐,一口一个阿尼叫得老人家又开怀大笑又万分难舍。一日饯行,我们依风俗向每顶毡帐告辞,家家拿出最好吃食物招待我们,吃了不算还拿,迥儿的吃食小包变成大包,整整装了一箱。十六夜里伊贺醉眼朦胧,家家青稞美酒真情招待,他一一饮尽,好客的人们又再加满,如此一来二去,能喝度数极高的青酒胡酒的伊贺也成了醉汉。我们相约明日出发,伊贺送我与迥儿回帐后离去,一觉醒来,伊贺蹲在毡毯旁,胡乱裹了迥儿推我。
“小姐,迥儿我抱,您快跟我走!”伊贺严肃非常,我随军多年一醒即头脑清明。帐中油灯枯黄,我快速披起外衣,把迥儿周身穿暖,再将毡毯折成长条系在他背上。伊贺刀划毡帐,我们从帐后钻出,一出帐,只觉火光通明,人影摇曳。“伊贺,牧场出事了?”我紧跟着他,他不往暗处只往明处,关山牧场位于山半腰,要想下山只得前山牧场一条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