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情浓休说痴(四)
曲终人散,在半月之后。
七月二十三,今日郭府家宴之后,大哥大嫂与我们同去南室韦,在那里我们将入乡随俗婚嫁成礼,随后他们往南,取道新罗国,跨洋过海。 归期已至行装已整,随心轻轻哼唱几多愁,不是愁高山荒漠,不是愁耕田放牧,我向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Cao低见牛羊的呼伦贝尔大Cao原,只是,既辞故国,别样心情。史朝义与大哥一旁笔墨对帐,两人异口同声笑我恨嫁女儿心。我在他们的哄笑中往后院跑,他们最近相互好感与日俱增,史朝义以呼伦贝尔盛产的三河马三河牛与最上乘的Cao原Cao种为代价大宗采购,大哥则卖他金银铜铁器皿器具,还卖他丝帛玉瓷稻种油籽,半月之内批批车载马驮开赴室韦,两人由生意场上建立起的友谊格外坚固耐用,让人刮目相看。
跑进院里,大嫂和伊贺常晓正指挥五名大汉将一大块油布囊铺展地上,正中地上一只藤条篮,结实宽大,足可容纳十人。那五人各扯一条粗绳分开角度将油布囊与吊篮缚紧缠绕,然后打铁钉入地将粗绳一端钉入地面,再拉箱鼓风,往油布囊中鼓入空气,此时油布囊颤颤立起,慢慢展开成一只球囊。 大嫂一跃跳进吊篮,再拉我爬上,她跺篮扯布,相当新鲜好奇。这藤条篮虽轻巧但扎实坚韧,油布囊是军中所用,质材相当密实,别说她好奇,伊贺常晓也好奇,布囊配吊篮,还弄了粗绳钉在地上,这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用? 我请伊贺搬上一只长形陶罐,打开罐盖,一股气味冲鼻。“大唐极北之地有个国家名叫恒罗斯,国中有数片沼泽绿洲常青不冻,在每片绿洲下面沉淀了一种粘稠的青黑色液体,就是这罐里的油,当地人称为火油,燃时火焰油亮,经久不竭。在下受郭将军之托,去了次恒罗斯得来,实在大长见识,不过如何用法还得二小姐指点。”伊贺向大嫂解释这罐中之物,看我笑而符合他恭维我一句,其实我笑是因想到他在武关道上说的那句“受君之托忠君之事”,伊贺是受了大哥所托千里迢迢跑去恒罗斯买火油,而大哥么,当时身受重伤居然还念念不忘这—— “这油布囊,叫做球囊,这藤条篮,叫做吊篮,而火油,也叫石油,用作燃料。这整套装备,就叫做——”我手指上下,刻意重读,“叫做——热气球!” “热气球能飞,把罐放在球囊下面,点燃火油,火焰加热风,热风上升吹进球囊,热气球就会上升,乘在吊篮里的人就能离开地面,随风翱翔,自由飞行!”我简单介绍原理,伊贺恍然不悟,反而是大嫂与大哥处得多了容易接受新事物。“把罐放在球囊下面?这里?是这样吗?”她单手轻松托举长罐,凑去吊篮顶上铁架。“是,架子上有铁线,大嫂绑牢些,点燃时有后座力。”我掂脚去看,大嫂脚勾篮檐,双手动作敏捷利落,完了虚空一比,“放好了,点燃,是吧?”
“嘭——”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巨响源自头顶。
“啊——”
“啊——”
“啊——” 三声叫,大嫂惨叫,伊贺惊叫,而我哀叫。 火油转瞬燃起,火焰喷起足高有一米,我们仰天,只见球囊迅速膨胀腾空而起,愈升愈高,愈升愈快。“珍珠——”大嫂梦游般叫我,我抱身,伊贺抱腿,我们拖她进吊篮。“大嫂,点得好,点得好。”我认命,篮下地面,大哥与史朝义闻声赶来,两人交头接耳,忽而仰天狂笑。 “这里似乎挤了点,在下避避!哈哈!”伊贺哈哈一笑,翩然跃下。地面史朝义把大哥肩,助他点绳而上,三人半空交错,身形潇洒,原来那五条入地粗绳不仅可用作拽气球返回地面,还可用作上天入地。 热气球继续上升,速度均衡平稳,最后顿了几下,停在半空。我们两两相拥,史朝义宽肩围我,我们享受夕阳余辉,夏风习习,他指点远处山川河流,烟蔼暮葛,十分惬意宁静。“珍珠,你大哥在做什么?”史朝义目不斜视问我,下巴一点,身后大哥正单腿屈膝向大嫂。“结婚一年薄如纸,二年飘如杨,三年称皮婚。四年缠如丝,五年坚如木,六年牢似铁。七年铜婚不易锈,八年陶婚比瓷美,九年柳婚垂柳摇摆不折。今年是他们结婚十年,十周年称锡婚,锡器柔韧不易破碎,我大哥啊,在向大嫂深情告白!”我细数结婚十年,大哥是天x_ing的浪漫,他还记得那个遥不可及的时空,多年前在一场热气球派对上,我们目睹一对恋人在热气球上互相告白,空中求婚,这样的一幕,他在公元七百年的大唐实现,此情。。。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可问天。” 大哥清唱《Vincent》,我以李后主此情可问天作译,他一曲唱罢,赞我辞意精准。 “我们柔然族的风俗,相许婚嫁时,女家父舅长者辄将女子盗走,然后男子送牛马为聘札,女子高唱一曲做回礼,才允男女同回。看来这风俗,到你我成婚时须改上一改,我以郭兄作榜,放声一曲,亦无不可。”史朝义有意无意说与大哥听,大哥立刻接口,“史朝义你少来这套,自告奋勇放声一曲是假,是要我保证不盗我妹妹吧!”他们一个相准时机,一个生x_ing精明,两人戏谑大笑。 笑颜落下,他们同时望西,西面,烽烟连天。 从那一日到八月,我们都没离开灵州,郭府彻夜灯火,每隔两个时辰便有城楼军士送回战报,原来——吐藩入侵。我们还日日在等,等郭旰平安回来。 古时的烽燧是每城每镇重要军事防御设施,遇有敌情,烽燧白天施烟,夜间点火,台台相连,传递讯息。七月二十三日我们乘坐热气球在灵州上空看到的烽烟即是陇西方向的遇敌示警,而郭旰在那日之前就已出兵,他当时告诉大哥例行cao练,其实,他是出兵救镇西节度使荔非元礼。令位居藩镇之首的荔非元礼末路到向灵州求援,这样的敌人该有多强?而这连天的烽烟若在灵州上空能看见,那敌人又近在何处?七月底,郭旰亲笔书信到,他描述镇西军与吐藩军交战之初,失安西都护府,失北庭都护府,兵马折损三成,但其后吐藩军突然由东进改东下,弃陇西而全力杀向陇右,故主力侥幸。但与此同时,陇右战报送抵,曰吐藩、党项以十万之众陷兰、河、廓、鄯、临、岷、秦、成、渭等陇右十镇,兵临奉天。
今日朔方节度使府焚香设案,大哥去时只说陇右来人,其实是钦差大人到,他瞒了大嫂一桩,怕大嫂冲动大闹。午饭用过,府里十几个孩子上学的上学玩耍的玩耍午睡的午睡,我去后院,那里j-i飞蛋打人仰马翻,看着可称巾帼英雄的大嫂施展腾挪飞纵之国淬武术,我不禁感叹——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大嫂不是顶美,只清秀可人。她也不精明,但迷糊和气。最难得是信任大哥,关爱大哥,全心全意。就比如现在,她满院追杀沙鸭白鹅,弄得鸭毛鹅毛满天飞,仅仅是因为大哥无意说了一句,他说东瀛岛国y-in冷,要是有床羽绒被就好了。万幸万幸,大哥没说要件羊毛衫,否则她非抓头鄂尔多斯羊来剪羊毛。 正看间,背后腰上温热环抱。我笑拢那双大手,已是习惯他随时到访无时亲昵。“南宫神医真是秉仁心施仁术,诊金公道!”我回身向他,咬文嚼字取笑。“诊金公道?有我用的么?”史朝义来呵我痒,张牙舞爪胳膊下夹了大包,一摸,又软又热,一大包小孩冬衣。“李氏送的,给九瑾和迥儿的。”他得意洋洋件件展开,颜色有红有蓝,质地有缎有棉,那是前些日郭蜀有恙他略施小方治愈,李氏答谢,为九瑾和迥儿量身裁衣,做了大大小小几十件春秋冬衣。“这衣服做得精致,要么,麻烦人家再缝两套小衣服。。。”史朝义咬我耳朵。“不要!不要嘛!”我一脸通红地叫,亏他想得出,郭蜀她娘可是标准的古代闺秀,我这个小姑子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娘家已是够惹人歪想,他还请人做小衣服,简直语不惊人不罢休。“不要就不要嘛,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史朝义拍拍我,嘟嘟囔囔去帮大嫂的忙。偷眼看他,他面色无波,显见得是理解有误,不过我没打算指正。有过上次他先狂喜后吐血,我宁愿给他惊喜,不愿教他失望。
“大嫂!大嫂!大嫂可在!”一下后院拥进众人,为首一人高声大叫大嫂,那人甲胄未除征袍土染,蹬蹬蹬冲来,正是久未见面的郭旰。“郭旰回来了!大嫂,郭旰回来了!”我先迎上他,招呼锲而不舍拔毛的大嫂。郭旰拉我同进,大声叫嚷道,“大嫂,您干吗呢?怎不去节度使府?大哥接了旨,皇上封大哥为关内副元帅,即日出镇咸阳,大嫂——”
糟糕,糟糕!“皇帝封子仪做关内副元帅?出镇咸阳?”大嫂唰地出现我们面前,今日的她居然一下抓住重点。“是啊。”郭旰一点首,百分肯定。随着那个“啊”声砸地,大嫂飞身上檐,一句话骂完人都不见。“大嫂说什么?珍珠,是我惹到大嫂了?”郭旰莫名其妙,他问我,我哪里回答得出,大嫂骂得是——李豫真好样!
我们聚到前厅,打探消息的人一拨拨去一拨拨回,直到夜暮晚饭时分。第一拨人带回的消息是,代宗皇帝以大哥为都知朔方、河东、北庭、潞仪、泽、沁陈、郑节度行营及兴平军副元帅,加封关内副元帅,即日出镇咸阳,以定京师。紧接着伊贺常晓回来,他亲眼所见,今日传旨的人在节度使府内扯大哥衣袍下跪,那人说——长安失了,求汾阳王救驾!
我落了一双筷子,听到这句话时震惊掉的。伊贺说道,吐藩东进时陇西曾告急长安,不过被兵部压下,李辅国好大喜功从来报喜不报忧,后来短短一月之间吐藩连下陇右十镇,直到藩兵兵临奉天武功,京师始有所闻。传旨那人也是真的惊慌失措,他原话形容吐藩兵临奉天后长安无险可守,城内人心惶惶,王侯将相平民百姓仓皇出逃就好象玄宗皇帝当年。左羽林大将军长孙全绪保了皇室成员出奔陕州,留了敦煌王李承寀坚守待援。没曾想,李承寀与吐藩向来交好,且相当之识实务,他竟大开城门引藩兵入京,作为交换,吐藩王拥其为大唐新君,长安,再次失了。
“这是七八两月的事,这之前,藩兵东进,连下十镇兵临奉天,与大哥是脱不了干系的。”郭旰发言,我抖了抖,今日他从下午出现就语出惊人,一句话把大嫂气得上房,再一句话又说大哥与吐藩东进有干系。“你可知军中流言从三年前大哥命我代领军职,自己带你们回返吴兴时就开始了?”郭旰扭头来问我,我不知道,我们回返吴兴那是至德元年的事,至今三年还多四年不到,我不知道军中流传什么。“那时大哥收复两京先皇亲迎灞上,金口玉言赞大哥‘虽吾之家国,实由卿再造’。然后突然之间大哥回返吴兴,要我代领军职代掌灵州,那时军中开始流言,虽是无稽之谈,但大哥威望太重引人妒嫉是不争之事。上元二年九节度使安阳河北决战史军,一战告负,退保洛阳。大哥在洛阳守到六月,后来一道圣旨奉调入京,他走时匆忙,连一名随从也未带,仆固怀恩等了整整两月,分了三批才带军回灵州。这样一过两年,大哥再未出京,军中流言版本多了去了,有说鱼朝恩嫉恨大哥,教他背了败军黑锅,有说李光弼拜帅后大哥被幽长安,终身皆不得出。直到今年四月,皇上登基,昭告天下。天下人人皆知,张后宫变谋乱,为皇上所平,依照常理,凡叛乱逆贼当削职下狱或枭首流放,凡平乱有功当加官进爵委以重任。偏偏汾阳王郭子仪六字只字不提,这可奇了,大哥可是手提两京还天子的郭大将军啊,难不成凭空消失,去留无踪?哼,你道军中怎样传言?军中传言,汾阳王郭子仪被j-ian佞所害早不在人世,长安汾阳王府笙歌夜夜是当政为掩人耳目埋人公道。这样么,就传到泾州。仆固怀恩正驻守泾州,他的脾气你知道,他有点不高兴,然后就,开了城门。以后的事情,就是这样了。”郭旰说与我们听前因后果,不知怎地,前重后轻虎头蛇尾,我正肚里呸呸骂不吉利,他嘎然而止,听的史朝义直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