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归是明白如今玄北惯着他与管着他是密不可分的,大大方方以一句句好话安玄北的心。说完这话,他一溜烟钻了出去。
虞子矜一出来,眼中冒出一个都铭。神色复杂深沉,定定站在一旁,好似想透过帐篷凝望玄北,又像再越过玄北瞧见别的什么人。
他的目光如冬生望苍穹,更深远、更含蓄,宛若藏在甜点里的毒。
都铭回神瞥见虞子矜,掉头就走,北风缠绵他衣角,张狂翻飞。
虞子矜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识出都铭手中捏着一块熟悉的玉。
这块玉他哥哥有,不常戴,质地上佳,玉色清美。是一块菱形,四角尖利,曾划伤过指腹。不似都铭手心这块如宝,日日佩戴,边角圆润顺滑。
床头明月光,心尖朱砂痣,原来上至帝王将军,下到纤弱女子,人人皆有一方万里苍穹。
这个念头在虞子矜心头一划而活,并未激荡起涟漪,他依旧欢欢喜喜去寻多拉米。
“你明日要走?” 多拉米一听闻消息,拍桌而起,来回踱步,“那不就没人与本皇子一块儿玩了?”
虞子矜拍拍他肩膀,“你可以同我师父玩,他会说故事,各式各样的。你找着他了吗?”
“没找见。” 多拉米摇摇头,“我只碰见那个左眼带疤痕的士兵,他说话半点不客气,以下犯上,要不是你识得他,本皇子早治罪他。”
“他不坏。” 虞子矜拉住多拉米,“你带我去找他们,我要和师父说一声。”
“我带你去。” 多拉米无精打采迈腿,一边问:“那丑黑熊走不走?”
“他不走。”
“该走不走,不该走偏留。” 多拉米愤愤不平,气呼呼地走到一个小帐前,伸手一指,“就这儿。”
虞子矜进去一看,果然刀疤兵在,一个人孤零坐着,一瞧见他便将手中一样小东西塞进怀里。
“你有没有瞧见我师父呀?” 虞子矜率先开口问。
刀疤兵一愣,冷笑道:“难为你还惦记他一个老鬼。”
“你好好说话!”多拉米不满他y-in阳怪气,上前一步,举起拳头。
虞子矜赶忙拦住多拉米,又好声好气道:“我明个儿要走啦,我想与师父说一声的。”
刀疤兵沉默良久,回道:“他在前线生死未明,他若活着回来,我知会他。”
“好。” 虞子矜点点头,“那我走了。”
刀疤兵自然不开口留他,两人于是没说上五句就走了出来。
“怪讨厌的。” 多拉米伸出一根手指搓搓鼻子,凶巴巴地放话:“本皇子早晚教训他。”
“咱们玩去吧。” 虞子矜转移他心神,笑吟吟道:“快走吧。”
多拉米念在时日紧迫,也懒得再计较,只顾与虞子矜又是藏东西又是躲人疯玩一下午。
待得红霞挂空时,两人不顾颜面躺在地上,笑嘻嘻的。
“本皇子送你个好东西。” 多拉米双腿抬起再用力一蹬,站起身来,神神秘秘在衣襟里摸来摸去。
虞子矜全心一意看着。
“找不着了!” 多拉米慌张瞪眼,瞧着虞子矜仍是看着他,葡萄似的眼如星辰。
他心一狠,将脖子上挂着的银色挂坠扯下递给他,傲然夸赞道:“这可是咱们多拉皇子公主才有的,顶宝贝,他们多数送日后娇娘子的。本皇子这个可就先给你了,你可得好好保存着,日后本皇子再拿别的给你换。”
虞子矜来回掂量着手中山形扁坠,下挂三个小巧银铃铛,好看又精巧。
可日后咱们就打仗了呀。
他软软的声响在小小的脑瓜子里,抬眼瞧见多拉米那双生机勃勃如小兽的眼,不由得扯下左脚腕红绳,取下一只存小小裂缝的银圈子递给他,甜声道:“这也是娘亲给我的,小时候摔坏了就用红绳缠着,这也是不给人的,也先让你存着。”
“好!” 多拉米豪气万千收下,挤眉弄眼怪笑:“咱们这是交换信物,是兄弟!”
“兄弟?”
虞子矜困惑的摇摇坠子,银铃晃荡,叮叮当当在他这个梦里响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时,万事俱备,只欠出发。
虞子矜还迷迷糊糊套上衣物跟着玄北往外走,刚被抱上马车,就瞧见多拉米生龙活虎跑来朝他挥手,“子衿!本皇子日后捎信儿给你!”
“我不认识字呀。” 虞子矜噗嗤一声笑醒过来。
“你学!” 多拉米气势汹汹,不容拒绝,“好好学,回信给我。”
生平最不爱读书写字的虞子矜撅了撅嘴,好不容易应下,“知道啦,我要走了。”
多拉米忽然一手抓着袖口抹了抹眼睛,再放下手时扯出个英气勃勃的笑容,大声喊:“你走吧。”
我走啦。
虞子矜又在心中道一句,才钻进马车与玄北一块儿。
车轮立即咕噜噜滚动起来,虞子矜探头趴在窗口瞧见多拉米仍在原地不住挥手,他也挥了挥手,而后收回脑袋。
不出百步,虞子矜又听有人在喊他。
“虞子矜——”
“虞——子——矜——”
不是多拉米的声儿。
虞子矜又掀开窗帘,远远望到刀疤兵狂奔追着浩浩荡荡一行人。
“马车停一停行不行?有人叫我呢。” 虞子矜拉拉玄北衣袖。
玄北瞥他一眼,命令车马停下,复又闭目养神。
虞子矜高高兴兴走出马车,眼看着刀疤兵飞快跑近,他喜滋滋问:“你是不是也要与我说话啊?”
刀疤兵看着这个年少无知的小儿郎。
他发觉,他的眼在这人面前已经老了,再无稚嫩与无畏,只含着家国情仇与,生死茫茫。
“李老叔死了。” 他嘴皮子一掀一动,吐出无情五个字。
虞子矜笑容一滞。
“他死了。” 刀疤兵一字一字道:“五日前,多拉孤梦城一战,他身中数十刀,气绝身亡,尸首缺一条手臂混在上万死兵中,找不着了。”
这塞北最后一股风狠厉冷冽,从虞子矜面上吹过宛若一个毒辣耳光。
那双比划武功的手;
那双编织Cao蚱蜢的手;
丢了一只。
有一团苍凉的气儿从心口升到喉咙口,虞子矜慢吞吞地眨两下眼睛,闷闷哦了一声。
两人相对而立,无言。
“你要同我走吗?” 虞子矜轻轻问。
刀疤兵摇摇头,“我不走,你走吧。”
“那我走了。”
“嗯。”
虞子矜又看了他一会儿,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两条眉毛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一点也不拉看个分明,看进心里。
“你不要死了。”
他留下一句话,又走进马车里。
车轮子再一次无所知的滚动起来,骨碌碌,骨碌碌地滚动起来。
“虞子矜——”
虞子矜又听人声,反应极快探头看。
“虞子矜!他有一个妻子重病——
在上京林家村——”
耳中缭绕着嘶吼如字字泣血割心,是含泪带哭腔的。
寒风仍在呜呜呀呀吹着,虞子矜支着耳朵听。
“你若有心——
便,帮帮她——”
他恍惚瞧见一向冷漠的刀疤兵一张模糊的脸泪痕交错,深深地,仿若能将刀疤也盖去。
“帮帮她——求——你——”
那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握成拳头一下一下打在地上,如一只狼狈狗儿蜷缩身体。
他双肩耸下,好似压着谁也看不着的重铁。那样重,叫他弯下傲然脊背,撕开脸皮嚎啕大哭,哭声中满是滔天怨恨与不甘。
“告诉她——
她的丈夫——为——国——捐——躯——是——英——雄——”
虞子矜将一切听进耳朵里,吸了吸鼻子,缩回脑袋怏怏不乐坐着,眉眼间浮动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悲切。
他一动也不动端坐一整天,手麻,脚麻,心头也麻了一块,没了酸疼。
待得天黑黑一片时,他才一点点挪蹭到玄北身旁,靠在玄北肩上,呢喃着问道:“死了,就不能说故事了是吗?”
“不能了。” 玄北没有叹气,犹如一个坚硬盔甲一般将他搂在怀里。
“还会死吗?” 虞子矜闷声问。
这下玄北也轻声叹了一口气,沉沉地。
“总是有人死,人人皆会死。”
虞子矜静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迟点死,好么?”
他的声像是挡在百万黎民身前的一个小兵x_ing命那样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