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这招用得y-in险。”
隔着厚厚一层帘幕,虞子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
他揉揉眼,又听玄北冷嘲:“要是你没对科举打主意,也不至于被y-in险招除了一个心腹。”
“王爱用武将,微臣自该招揽文官。一文一武相对,孰胜孰负尚不知,这样才算是势均力敌,不是么?”
虞子衿抓住帘幕拉开一点,果然瞧见牯夏拉轻描淡写地回话。
“达鲁远调塞外的事看来叫你紧张。”玄北道。
牯夏拉笑着摇了摇头,“达鲁是微臣同胞兄弟,远在塞外,日夜x_ing命遭受威胁。微臣为兄,理当紧张不安。难道大王丝毫也不在意?”
“你尽管兜圈子。”玄北面色冰冷,“达鲁身居要职,他若出事必然影响军心。孤不似你,不会动他。”
玄北拆穿的是牯夏拉数月前不顾大局暗算玄北的事。
牯夏拉但笑,摆上毕恭毕敬的假面,嘴上却不留情道:“原来大王记恨昔日仇。只可惜不光您一人记仇,微臣不才,位也不及宰相,肚子里撑不了船。这份仇,微臣暂且记下了。”
玄北不语。
“微臣便先告退了。”牯夏拉垂下头颅,稳稳当当行一个礼,抬起头来是一个温温和和的笑,“祭祀在即,但愿今年国运安稳。”
说完,他步步后退近十步,扭头还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虞子衿将一切看在眼里。
他从帘幕后头走出来,挠了挠头,“他刚刚好像与我说话呢。”
牯夏拉那个温温和和的笑表里不一,底下像是埋无数的冰块,又冷又碎。
玄北不语,光是拨弄手指。
第二日是祭祖大典,去往宫城左前方的太庙。
白日玄北带领浩浩荡荡一大排官员来至宗庙,午时正祭,有事迎接各宗庙帝后神位,又是祭祀牛羊,还有礼仪官负责歌舞。舞生翩翩起舞,姿势却古怪,透着一股子献祭的味道。乐也不大中听,只有新鲜,歌颂牛羊肥大,求取祖先神灵庇佑。
玄北则是y-in着一张脸与官员三叩九拜,以表敬意,为天下苍生祈福许愿。
夜里玄北应当一人守在先祖堂里,旁人是不得入内的。
虞子衿黄昏时在造型奇特的假山旁绕了一圈,又逛了逛古树林,直至入夜才回到雄伟庄严的大殿里头。他本以为可以借机出来玩一玩,不想这儿与宫中建筑无异,反而肃穆氛围更浓郁。人人板着一张脸来来去去,像傀儡似的不敢稍微活动一下手脚,生怕冒犯先祖。
“这儿一点也不好玩。”虞子衿头朝下赖在床上,手上捏着冬生的刺绣搁在烛火下,投影出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
冬生还在缝制刺绣,笑道:“祭祀礼仪繁重,本就不好玩的。”
虞子衿偏头捕捉到她心不在焉的神色。
冬生是个谜一样的女子,怎么也摸不透。她在塞外魂不守舍,日日夜夜仰望苍穹。好不容易回宫也郁郁寡欢,近来更是如此。
她本是美如画的女子,可惜这一眉一眼都是墨画的,墨又是哀愁磨出来的。
“明日好些么?”虞子衿问,“明日不是有国师算命吗?那个好玩不?”
冬生迟疑一会儿,站起身来道:“我去走一趟急,你呆在屋里别乱跑。否则夜里失了路就惹麻烦了。”
虞子衿老老实实的应下,目送她走出去。
冬生一去不复返。虞子衿一个人翻来覆去,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小人书。这是小今子偷偷摸摸塞给他的,大概清楚祖庙无趣得紧,虞子衿又闲不住。
这书四四方方比手掌大一些,好在没字,图像画书生画狐狸的,虞子衿半懂半猜看下来也是津津有味。不知多久过去,外头似乎有些响动,窸窸窣窣的像小贼。虞子衿支着耳朵仔细听,又什么也抓不住。于是又心大地低下头来,趴在床铺上翻阅连环画。
再一会儿,屋外忽然传来古怪的味。
虞子衿说不出这是什么味,只觉难闻。他想起玄北是叮嘱过小心不对劲的,心里挣扎半晌才磨磨蹭蹭爬起来。
正当他要走近时,门突然从外打开,露出一个冬生。
“冬生姐姐,你去好久呀。”虞子衿软声软气道。
冬生提起一个勉强而敷衍的笑,“外头树木多,气也比屋里头好,出来透透气吧。”
“屋子里有怪味。”虞子衿说。
两人走出去老远,一直走到一片树林子边。
这里柏树茂盛冲天长,个个枝干肥大,怕是要三四个人手牵手才抱得过来。它们投下层层乌黑黑的影来,一层一层错乱交叠,深浅不一。树林中鲜少传来鸟叫声,好似一个休憩中老翁。没精打采地耸拉着眼皮。
“子衿。”冬生像是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开口,“你可曾想过走?”
“走?走去哪里呀?”虞子衿走在她前头,毫不避讳地朝林子靠近,张着手掌滑过皱巴巴的树皮。
“宫外,哪里都去得。”
虞子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我们就在宫外呀。”
冬生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子衿,你还小,你难道要一直呆在宫中吗?”
虞子衿倒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有模有样地皱起眉头认认真真想了一回,然后道:“我也不知道。”
冬生上前一步,蹲下身来看着他。用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看着他。
“你如今呆在宫中无非因为吃喝穿住样样不愁。可宫里只是小小一块地方,你应当去外头看看。外头有山水川流,也有花Cao树木,你只见识过塞外苍凉,却还不知江南水乡的柔情,更不曾听过寒北之地。”冬生的嗓音圆润柔和。
她说:“你不应当被拘束在宫中,明白吗?”
虞子衿似乎有一点明白。冬生在鼓励他离开无趣的皇宫,还为他描述他想也想不出来的山水风光。
可他天真地回:“我答应玄北不走的,我们说好了。”
冬生久久凝视他,低声叹了一口气,“子衿,你把大王当做什么人物?是兄长?是父亲?还是别的?你说过,铃人是不懂情爱的。况且你这般年岁,又怎知爱否?”
虞子衿迷迷糊糊又明白一点:冬生觉着玄北不好,让他离远些。
他正要答话,忽闻身后远远传来一些杂乱喧哗。扭头看去,来时的位置火光冲天,熊熊烈火化作猛兽,一口吞下那个休憩用的屋子。
等虞子衿再扭过头来,他大约是又明白了很多。很多。
“冬生姐姐,我是不是险些要死了?”他这样直白的问。
倘若冬生没有掉头唤他出来透透气,又或者他不觉气息有异,半点儿不将玄北的话放在心上。虞子衿,是不是也许就被那火兽给吞了?
冬生不语,神色明明灭灭笼罩在朦胧夜里。
“不会的。”虞子衿又自答,“冬生姐姐,我不会死的。”
冬生抬眼看他。
“我身旁是有暗卫的。”
虞子衿面色不喜不悲,白净,又简单。他歪了歪头,问:“冬生姐姐,你嫌厌我吗?”
冬生盖下眼皮,无声地摇了摇头。
虞子衿若有所思,片刻后问:“我比不得你的心上人,是么?”
冬生从未提及父母兄弟,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个神神秘秘的心上人。她说过,那是她的天,顶在头上。甩不开,忘不了。
“你走吧。”冬生站起身来,飞快扑腾两下眼皮,将依稀的泪花咽回去。
虞子衿瞧出了她的为难,这就是她要透透气的缘故。
“即便我被擒拿,也不会供出.......那人的身份x_ing命。你若再留在宫中,早晚还有人害你。”她面有不忍,却还是咬牙说道:“方才我所说句句属实。玄北是帝王,呆在他身边宛若牢笼。他不会放过你,旁人也不会放过你。这是你最好的时候了。倘若你肯走,穿过这片林子便是护城河,渡船过去,将有人安排你吃住穿行。你这一生将会衣食无忧,且自由自在。有何不好呢?”
虞子衿想:有何不好呢?那你为何落泪呢?
他到这时候才依稀懂得冬生的情爱。冬生是扑向烈火的飞蛾,也是心甘情愿走上祭台的祭品。她掏出一副心肝肺去疼爱心上人,哪怕为之犯错犯下违背良知的罪孽也是如此。
冬生害人,就像个杀敌一万自损七千的傻将军。
“冬生姐姐。”虞子衿踮起脚来抹去她光洁脸庞上的泪水,他还是以那样孩子气的口吻说:“铃人不懂情爱,那是我娘亲说的。可原来呀,不光光是铃人这样的。”
其实这世上每一个人都不懂情爱。
大字不识一个的虞子衿都能看透彻虞清安心底的一份情,虞清安却不明白。
粗心大意的虞子衿也会从磨光滑的玉佩中抓到都铭将军对虞清安的情,虞清安也不知道。
不光如此。
虞子衿还看得分明:花山娜与婴贵妃日日不拉下的羹汤,甚至还有蔻丹保留状元书信至死。
于是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原来每一个人深陷其中时皆是一无所知的,唯有事不关己才能摆出看透一切的模样。
冬生哀哀望着他。
虞子衿绽放开一个甜甜的笑容,“我不知道玄北是什么人物,玄北就是玄北。要是有一日我明白过来他到底算个什么人物,或许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