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对父高举利剑可有不忍?
没有。几乎没有。
玄北手执利剑,面无起伏直对尊贵的帝王,只问:“你可知你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帝王白发苍苍,他抬起疲惫的眼,露出一个了然而轻蔑的笑,“你为何拔剑?为你生母?为贝宁?抑或是为这个王位?”
玄北不语。
他母妃的确是江南水乡一女子,被帝王南巡时候看中,而后便更名换姓入了深宫。这后宫是鱼龙混杂的地盘,柔弱女子无心计,初始还有帝王真心相互,也能勉强生存。
直至她肚子凸显,二人心知肚明这不是真正龙种。
夺人之妻遭来报。
帝王松开温情的手,冷眼看待心爱女子跌跌撞撞行走在众人嫉恨y-in毒的目光中,怎么也料不到她能生下这个孩子。
她凡事亲力亲为,不经他人之手。否则宁肯饿着渴着,以种足以震惊世人的凛然母x_ing生生扛着。她不出门,耐不住妃嫔上门寻事。忍忍忍,忍来忍去毫无姿态,总算保下孩子。
她却死了。
帝王后知后觉出手责罚曾落井下石的妃子,为时已晚。迟来的公道毫无意义。待得一两年后,帝王偶闻下人提及她,又发狂处置所有知情人。
从此这个风华女子死得真真正正,再无人知晓。
他问玄北:你可是替生母报仇?
不是。
能让玄北提起这把剑对准生父的其实不是来自他人的仇怨,而是他自身的。
他在不满这个任x_ing妄为的帝王强抢民女,以及民女肚子里的他。以至于叫他跌入这个无尽深渊之中。倘若不在宫中,他就不会自幼失母。不会宛若野Cao一般无人问津,如猪狗低下挣扎着活。一言一行一个走动都落入无数下人眼中。
而自古帝王怒火祸及妃嫔,妃嫔气恼动辄打骂下人。权势阶梯一层层下来,最末处是他。
坚韧如玄北,即便他人窃窃嘲笑,哪怕受到跋扈王兄拳打脚踢,他也愤愤不平一口气噎在心头。他不会死,不甘死,非得问一问他错在何处,怎么招人喜欢。
但他也曾是个孩子。
在夜半三更醒过来,外头风雨交加,残花满地。
床热天冷。身热心冷。心冷,这个世间残酷地比这更冷上千万倍。
他无师自通,捏着一点生母的秘密,突然明白他并非帝王亲子。
这世上怎会有人忍心这般对待亲子的?
大抵怨恨由此而生。
生父生母无论如何也不忍心怨恨的。他还一度崇拜父王,满心以为终有一日能除去帝王厌弃,能尽一份孝道。
既然不是生父,自然要怨要恨。
日子太难熬,不寻个刻骨恨意,如何要一个生x_ing不甘服人的小子经受人人奚落欺侮的日子?
玄北是睁眼也恨闭眼也恨,小小年岁只知道一个恨字。
叫他走到这一步的实质上却不是恨。
他硬声问:“既然我非你亲子,又为何将我归在贵妃名下?”
帝王笑而不语。
“你对她念念不忘!”
玄北代他答,“可这世上再没有人能与你谈论她。你试图睹物思人,或许琢磨着待我好一点,她还会来梦中看你一回。然而你瞧见我又能明白她始终不将你当回事。你时而喜我,鼓励我,任由我挑起主帅要职。你又常常恨我,只望我死在战场上。每每我凯旋而归,你的厌恶多一分。我临行出征,你的怜悯又多一点。”
“这龌蹉的x_ing子——”玄北冷冷道:“我永生难忘!”
“你给予我海市蜃楼一场美梦,时收时放,仿若戏耍一个玩物。你可记得我也会长年岁?如今一切是你自作自受。”玄北划开一抹笑,“你宠爱的太子是我所害,今后你的天下将落入我的手中。只怕你做鬼也不会安心了!”
帝王抖了抖眼,长长叹息一声,“果然是你。”
玄北心头涌起一抹悲凉的得意。
“你可以死个清楚了。”他眼睁着,看着自己那只手往前一送。
刀锋没入帝王身。
原来轻易cao纵人生死的帝王也只是凡胎r_ou_体,会伤会死。
帝王不怒反笑,他伸手紧紧抓住剑身,神色似不甘又如洒脱。
“贝宁一事,若没有你参与,或许是另外一回事……”他在玄北冰冷目光下吐出一口血沫,“你为贝宁求情时…….咳咳……简直与你母妃一模一样……”
玄北脸色一变,又将剑没入三分。
“原本孤已想收回和亲一令,恰恰是由于你才……”帝王满口通红血,断断续续道:“待得中秋后……可惜贝宁已……”
玄北唰的一声将剑拔出,一言不发看着帝王上下两片嘴唇宛若寒风中枝叶抖动,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万万不想自己的求情竟是真正断送贝宁一生的真正缘由。
时至今日,他是妻离子亡,拭父成王,而后还有残杀手足的恶名。
玄北不知道这样够不够偿还贝宁。
他为人在世,从不肯欠任何人一分一毫。他是个宁愿用手指狠狠抠住悬崖石块攀爬上来,也不接人一条绳索救助的顽固人。
他手上还有这个王位和几个忠臣。忠臣或忠于玄北或忠于王又或忠于国家百姓。
剩下一个虞子衿是他的。就只是他的。
玄北不知晓,是初见时朦胧同类人的触觉使他识出虞子衿的。亦是长久孤寂让他如此迅速而坦率地接纳虞子衿的。他不知晓,实质上他与虞子衿是一道人。一个外柔内刚,一个外刚内柔,同样无父无母,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摸爬滚打成长起来。他们坚韧又脆弱,残酷又柔软,是集齐天下的狠心与良善于一身的。
玄北不会承认这一点。
他只知道,虞子衿是他从死气沉沉的相府中救出来的,也是他吃穿住行样样不缺的娇养出来的。
虞子衿这个人归于他是理所应当的。
唯独这个人是不得让出去的。
玄北想:不管怎样也不会让出去一个虞子衿的。
哪怕牯夏拉暗地散布谣言造势。哪怕有朝一日他当真沦为他人口中的昏庸无道帝王,或虞子衿是个祸国殃民的妖物,也不会妥协。
生是同生,退一万步,死该同x_u_e。
不必谈及究竟是否出自情爱还是人以群分,这是定死的事。
玄北明白。虞子衿也明白。
他们是绑在一块的人了,顶多是一块与天下对立,不会抛下另一人独自面对。
玄北伫立在贝宁墓前,隐隐感悟这个天下不属于他,王位也不属于他。他早晚会抛下一切,带虞子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贝宁
玄北无声道:安息吧。孤再不会记挂欠你的一条命了。这个国这个家约是再没有人会想起你了。
你可以安安静静地死去了。
镌刻着长公主之墓五个大字的石碑前卷过一阵风,落下一朵残破却艳丽依旧的花朵。
玄北没有去拾起这朵花。
他把它就在这里,代替贝宁看下春夏秋冬,或化成泥还能滋养出一片花Cao。
玄北回宫后,花山娜与婴贞分别派人一请再请。前一个声称动了胎气,心绪不稳;后一个是卧病在床难以起身,但愿玄北最后见一回,说上那么一两句体己话。
玄北谁也不去看,他只想见一个人。
而虞子衿与多拉卓玛拉畅聊多拉米大半个下午才回来。一张脸红扑扑,兴高采烈地弯起眼睛,风似的冲进门来。
“我碰见多拉米的小妹妹了!”虞子衿事无巨细地说:“她与多拉米长得可真像。眼儿圆圆的,一张脸也圆圆的,还比我黑好多。就是x_ing子不一样,她说话起来结结巴巴,总说不好。爱哭,眼泪啪嗒啪嗒掉。”
“你招惹花山娜去了?”玄北问。
虞子衿撅起嘴巴来,“是她欺负多拉卓玛拉。我答应多拉米会替他照顾妹妹的。你要与我生气吗?”
“不与你生气。”
玄北扯出一个调侃的笑来,“与你生气,你是不是要气得比我更厉害些?谁气得过谁?”
“你气得厉害呀。”虞子衿笑得像花怒放,“你生气是要掉脑袋的。”
“你不是说你的脑袋长得牢靠,谁也取不走么?”玄北装模作样捏起他脖颈一层皮r_ou_。
虞子衿顺势投入他怀里。
“我不与她一块玩的,是她总想招惹我。”
虞子衿哼哼唧唧抱怨,“每一回她都要欺负人,你怎么也带这样的人回来?她长得也不好看,比不上我一点点。凶巴巴的,老想打人.......”
那不是没遇见你么?
玄北将过分甜腻的话偷偷藏在心里。
不识你时不知将就,世间男男女女千百个样子,看来看去以为看尽了,结果险些掉下个落网之鱼。
文绉绉的话语,若是说出来,虞子衿可明白?
玄北笃定说与不说,虞子衿皆是明白的。
深情从不是靠言语来说。
它在眼里,在心里,在相贴的炙热肌肤上,也在安好静稳的每一个夜里。
玄北半听入耳虞子衿孩子气十足偏偏有点道理的念叨,像一只叽叽喳喳叫不停地麻雀。他伸紧手抱住这个软软小小的身子,靠在这个身上,仿佛能嗅到浅浅淡淡的甜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