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玄北不曾现身正清殿,也并未留宿如梦阁,只身一人就寝养心殿。
前无旨意,后有虞子矜挡门扉。颜老公公是王近身大太监,自得伺候王左右。
留守小公公没胆推门,又恐出事,整夜守在窗下,估摸时辰偷偷看上两眼。
饶是如此,第二日早朝刚毕,正清宫便有人传话来:小主子昨夜着凉,清早发热,不知该不该传唤御医。
颜诸心知虞子矜缺名分,自然没有由头传唤御医,还需大王恩准。
偏偏虞子矜清晨发烧,正巧是三日一朝时辰,下人不敢打扰必然拖延至此。
老公公心中有数,架不住早朝足有两个时辰。
早朝散去,礼部尚书又留在殿中与大王请示三日后年宴的主持大事,指不定何时完事。
这头颜诸急匆匆吩咐召御医瞧病,正欲上禀,又听玄北与明尚书争执不休,不得不止步门外。
约莫半个时辰,小公公又苦脸而来,“颜公公,大事不好,小主子不肯叫御医瞧病,奴才怎么也劝不住。这可如何是好?”
颜老公公心一横,斗胆生生打断帝王谈论正事,细细禀告虞子矜一事。
所幸玄北不怪罪,又与尚书说了几句便去了正清殿。
正清殿中j-i飞狗跳,虞子矜不见踪影,宫仆御医皆苦大仇深围在床榻边。
玄北走近才瞧见里头被褥鼓起一大团,边角露出一条纤细小脚。
“大王驾到——”
通报太监嗓音尖细,拖长音叫喊。
被褥一动,却不揭开。
玄北意欲揭开被褥,里头的人儿死死拽着不肯松手。
“还在胡闹?”
玄北面色y-in沉,掷地有声,惊吓得众人扑通一声齐刷刷跪下,俯身贴地不敢言语。
小祖宗这才撒手,整个小人汗津津缩成一线团,三千青丝散乱。
他微微抬头,露出苍白的眉眼鼻唇,眼中水润一片,委委屈屈的模样,又抿着嘴巴睁大眼盯着玄北。
虞子矜最是这双眼独一无二,心中千言万语暗蕴其中,是他第二张嘴。不可说的,不愿说的,只消直勾勾的张望着,仿佛一路看到人心底去。
看似柔软,浑身带刺。
玄北瞧着虞子矜犹犹豫豫的凑过来,紧紧盯着他的面孔,好似一旦他露出冰冷神色便要全身而退,再无不舍。
盘横于心大半夜的一点怒火悄然而灭。
玄北将只披单薄外衣的虞子矜搂入怀里,感到他闷闷地靠在肩上,一如既往轻轻脸庞在脖颈处蹭动,又是亲亲热热的做派。不由觉着又好笑又好气。
这小子不是服软的主,既纯然,又干脆利落。你待他好,疼他宠他,他便收住爪牙装乖扮巧;若是骂他打他一下,他则恩情全消,从此相逢是路人。
少傅断他留不住名利富贵。
名利富贵又算什物?这野x_ing子怕是一星半点爱恨情仇也不屑于心的。
玄北这下将虞子矜心x_ing摸了个清楚透彻。他伸手去探虞子矜沁汗的额头,触得一手热。
“太医,还不把脉?”
玄北清冷的声音落地,御医才大气而不敢喘地起身,伸出两指搭在少年郎手腕上。
他眼珠一斜,瞧见这不明身份小儿郎殃殃窝在帝王怀里,面朝里,一手由玄北捉着把脉,一手抓着一撮玄北衣物,闷声不吭却乖乖巧巧,与适才难缠模样截然不同。
“启禀吾王,这位……小主子体虚惧寒,应当是夜中不慎感染风寒所致,待微臣抓药下方,每日服药半月即可痊愈。”
御医年过古稀,絮絮叨叨又叮嘱:“小主子年岁尚小,仔细调理可除隐疾,否则日后恐怕落下天寒腰腿疼痛毛病。此次发热不重,也仍需他人看守,以免烧高了,更不可再受寒……”
玄北垂眼,伸指拨开黏在虞子矜脸侧的发丝,瞧着他小巧鼻头与脸颊渐渐红成一片,多少有些心疼。
这好端端精养着的人忽病一场,露出柔弱安静模样,不说玄北,就是惯常伺候小主子的宫女也心有疼惜。
颜老公公瞅准时机,无声谴退无用宫仆,与太医一道退下。当他告退将转身之时,忽见虞子矜偏头看来。
两只眼一亮一亮,倒是精神气不错,哪有料想中那般虚弱不堪?
颜诸闭一闭眼,将虞子矜细小叮咛丢于身后,脊背攀爬上一股冷意。
老公公沉叹一口气,那双溢满灵气的眼眸挥之不散。
这深宫之中怎会有真正愚笨之人?
也不知他是否多管闲事惹祸上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想来想去
虞子衿大概就是一只小老虎或者野猫之类的野生还有点杀伤力的小动物
是真的不容易养熟驯服
哎呀我其实是越写越喜欢他啦
漂漂亮亮自来熟
撒娇功夫一流
假软萌真野x_ing
非凡夫俗子可拥也~
第7章 大王呀大王真炫酷
玄北少有温情。
身处帝王家,若非登顶,七情六欲不过亡命之物。
可于玄北而言,世上本无情。
非王则臣。
玄北不过是天生傲骨,不甘屈居人下罢了。
而一旦陷入此等纷争,非成王,则败寇。
幸与不幸,他隐忍多年,厚积薄发,十万兵权在手,左伴少年丞相虞清安,右有威武将军都铭卿,终成大事。
登基三年,戈敏与隆多伦已除。
当年贤王七殿下,如今三品王爷牯夏拉仍在虎视眈眈。
明面作对不在少数,暗中动作更是数不胜数。
内政不清,外有强敌。
如此混乱局面反成玄北趣事,否则日日早朝夜夜奏折,索然无味。
他本是马上男儿,合不该长居于城墙内。
万万不料上京城中丞相府藏有一个虞子矜,当世无双,妙趣横生。
思及此,怀中人儿又是一个瑟缩,紧紧依附在他身上,仿若竭力巴着浮木,唯恐淹没于水中。
玄北心中不无惊奇:原来手把手教养出个小东西便是这般感受。
乐意纵着宠着,听他软软糯糯的声儿,描他浅浅淡淡两道细长眉;不舍得他哭哭唧唧,倒不如闹脾气耍x_ing子,龇牙咧嘴也好过病病歪歪。
怎会如此呢?
玄北想:这小东西怕是天生克人的,怎会老叫人又爱又恨的?
既想将他宠上天,又总想训罚一顿。
玄北低下头,一手轻轻抚着虞子矜突起的一根脊梁骨,没话找话地问道:“冷是不冷?”
虞子矜点点头,仍是将脑袋藏在玄北胸膛前。
他不肯说话,也不抬眼看他,像是还记恨玄北,以牙还牙。
玄北拉来厚重被褥松松地盖在虞子矜身上,眼尖发觉其中含混着一张皱皱巴巴翠白榜纸。
拿来一看,正是他的字,遒劲含戾,力透纸背。
虞子矜扭头瞧见,微微鼓起脸来,神态哀怨,仿佛受天大委屈,冤如窦娥。
“你抄完百遍没有?” 玄北问。
虞子矜轻声哼哼,“我头疼呢。”
哪有百遍?
泼猴能安安稳稳抄上十回已是大限,否则也不必特地吹一宿凉风为抵赖。
“你倒是能挑时候头疼。”
玄北也回一个冷哼,又探体温,随眼一瞟地下纸张上虫子一般歪扭不成样的字,“那便是你抄的?”
虞子矜嘟嘟囔囔地回,“你别叫我罚抄,我不会那个。我不喜欢。”
玄北发觉这小东西精通得寸进尺,凭着发热小病口气愈发娇纵霸道起来。
“你喜欢做什么?” 玄北声音降温,“你就喜欢看老虎,还偷偷摸摸一人翻窗出去。”
“你不带我去,我才自己去。” 虞子矜不服气。
“这儿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嗯?”
虞子矜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你做主嘛,你还不让我吃饭。”
甜软的嗓音缠绵悱恻,犹如献媚邀宠,又天然不造作。
“不让你看老虎,你翻窗也去看;我不让你吃,你便不吃了?” 玄北可不将虞子矜这话当真,只不过是顺势而言罢了。
但至少服了软。
玄北想:有爪牙是好事,倔强顽皮也无伤大雅,他讲虞子衿养在宫中本是出于解闷。可若这爪牙生生对着他,那也不必这般精心待着。
这世上有几人是慈悲为怀不图回报的?
玄北不知。
他只知他不是。
他不要虞子矜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要忠心耿耿肝脑涂地;
不过是要独他一份的乖顺依赖。
“再有下次,你便别回来了。”
玄北暗藏刀锋的一句话不似作假。
“你怎么不说孤了呢?” 虞子矜歪头看他。少年郎鬼灵,察觉玄北虽板着面孔训斥他,实面上倒没动怒。于是眉欢眼笑起来,“我可不可以吃桂花糕了啊。”
玄北不置可否,命人备粥。
虞子矜仰面一眨不眨盯着玄北看,心里迷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昨夜他抬头,瞧见得是冷冰冰一个人,仿佛恶鬼上了身,冲天煞气,谁也不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