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当然没有!”郑松河没想到自己的做法会让海棠这样想,他立刻否认,他看向海棠的眼睛,“人与人本没有三六九等,只是有的人活得畅快,有的人活得艰辛。我没有救世的能力,只有让你今夜减去些担子,稍稍快乐一些。”
海棠盯着郑松河,眼眶发酸,呼吸倒是更加舒畅了,他错开视线,轻轻地笑了,“海棠谢过郑公子。”
郑松河见他还不合衣睡下便说:“想同我说说话吗?我猜你平日能说话的人也少,你与我说的话,我不会告诉旁人。”
海棠沉默了好久才摇摇头,“说和不说并无分别,日子久了,心里没有话,嘴里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郑松河偏头看他,知他定有苦衷,“那便不说。”
衣料锦被摩擦的声音在静谧房间里响动一息,海棠对上郑松河含着关怀和理解的视线,“郑公子,海棠会记住您的话。”
说完这句海棠身上好像轻快了很多,他又变回了那个从容的海棠,他问郑松河,“公子,你介意我把面纱摘了吗?”
郑松河摇头,于是海棠便把面纱取下来了,他没看郑松河,只自己畅快地舒出一口气,就像是被这一层薄纱憋得透不过气来。他的确透不过气来太久了。
借着月光郑松河完全看清了海棠的面容,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惊惧又悲痛的复杂情绪,这并不是因为贯穿海棠右脸上的疤痕有多么可怖,而是因为郑松河终于知道了海棠是谁。
他现在是海棠,他从前是孟引秋。
海棠见郑松河看着他的脸不作声,以为他是被太过丑陋的疤痕吓住了,便把右脸藏在y-in影里,自嘲一样笑,“有些吓人,忘记知会公子做好准备了。”
郑松河怎么可能会被吓住,他只剩下管不住的心疼,他凝视着孟引秋的那张脸只字未言,因他心中绞痛字字句句难以成言,他的两只手捏紧成拳微微颤抖,牙关也紧咬住。
海棠竟是孟引秋!孟引秋竟是海棠!
他放在心上六年的小少爷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郑松河顾不上失态,几步走到孟引秋身前蹲下,他不敢去握孟引秋的手,只有捏住床沿,仰起头一瞬不瞬地看他,说话声音里是极力克制的嘶哑哽咽,“不吓人!你、你怎么会吓人,你原本……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公子……?”海棠不明白郑松河怎么突然像是失控了,他略一想,“您是为我的脸抱不平吗?其实事情已都过去很久了。”
郑松河没有出声,他知道这件事情没有过去,他会找到把孟引秋的脸害成这样的人,他伤海棠一分,郑松河要他十倍奉还!
郑松河心里是抹不开的钝痛,他听着孟引秋安慰的话犹如刺刀,让他无法好受。他还是忍不住,在孟引秋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轻拍的时候忍不住捏住了他的手,不敢用太多的力气。郑松河一个病痛伤患也能一声不吭的人,握着这双手的时候疼得流出了眼泪。
他替海棠疼,也替孟引秋疼。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憎恨和沉痛,孟引秋不该受这些苦楚,他恨所谓命数,他恨这么多年一无所知的自己,他甚至不知道该恨谁!
然而这些他又怎么说呢?郑松河都害怕直接在孟引秋面前提起这些,他半跪在孟引秋面前,紧抓着他的手向他许诺,也向他征询,“让我来保护你。”
从今往后,他不可能会留孟引秋一个人,他会在他边上。
那天几乎一整夜郑松河都无法入睡,他索x_ing也就不睡了,只等孟引秋睡熟以后搬了凳子坐在床头看他,仔仔细细看他的眉眼,看他的鼻梁,看他的唇峰,看他脸上长长的伤疤。那里的皮肤已经愈合,但还是可以看得出受伤时有多么严重,之后也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才会落成现在这个样子,原来平滑的脸上只余参差不齐的痕迹。
郑松河并不认为这一道疤痕就损伤了孟引秋原有的东西,然而这同样也不代表事过境迁,过往悉数就能够一笔勾销了。
虽知道这样的行为实在轻浮孟浪,有轻薄孟引秋的意思,可郑松河还是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的在那一道疤上落下了一个轻如蝉翼的吻。
天色微亮时郑松河站起身,他为孟引秋掖了掖被角,将自己贴身佩戴的一枚玉坠挂在了孟引秋的脖子上,之后他悄无声息的出了门,他去楼下找了鸨公。
“给海棠赎身?”鸨公惊讶极了,海棠原本还是有几分姿色,可毁容以后再无颜色,说是嗓音好听,若要是没了那张脸还有谁会去理会他唱曲到底好不好听。
郑松河不说话只点头。
鸨公见他的样子眼珠子一转,面露难色,“爷你有所不知,海棠是官卖,不赎的。”
郑松河明白他的意思,“你尽管开价。”
鸨公听了这话立刻喜上心头,装模作样地比了五个指头,“海棠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卖身契还真不在我这里,要拿回这卖身契少不得上下打点打点。要不是看在爷您的面子上,我是不会费这个力气的,再说海棠他和我们听南那可是有感情了……”
郑松河不愿意再听他胡说八道孟引秋的事,干脆地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塞给他,鸨公顿时眉开眼笑,“我就知道,海棠是个有福气的,今儿遇上爷那是天赐的福气。”
郑松河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他又拿出一张百两的银票,“卖身契我要最快时间拿到,你速速去办。此外,我有几个问题问你,还有事情给你做,做好了这银票也是你的。”
“嘿嘿嘿,爷您只管问,我哪敢不照做。”鸨公笑得眼睛眯成缝,缝隙里的眼神还锁在那一张银票上面。
“海棠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怎么来的,说清楚。”
鸨公回忆了一下,“这说起来都是四年前的事了,其实他的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晓得是哪个官家的人,恐怕是触怒了上头那位,就被发卖来了我这里,这样的事我们哪里敢多嘴去问,爷你说是不是?”
郑松河沉默一瞬又问,“他的脸,谁做的?”
这句话里隐含的怒意鸨公听得分明,这会儿回话都有些战战兢兢,这这那那支吾了半天才说,“还不是城里马家那个刺儿头,我们一个小小的男馆哪敢和马家作对啊,那时候海棠风头正盛呢,就点了他去,谁能想到竖着进去的一个人给横着出来了。您也知道这床上的事有时候使点花样是情趣,哪知道马家那位就好暴虐,用鞭子把海棠给……”
“行了!”郑松河开口打断他,他听不得这些,然而他又必须知道孟引秋往日受过什么苦楚。郑松河才明白,他这人独来独往没什么叫他害怕的,而今他唯一害怕的就是让孟引秋受了苦。
郑松河把银票拍在桌上,吩咐道,“先不要和海棠说我替他赎身的事,给他安排一个独立的房间,好好照料他,我会再来。”说到此处他扫了鸨公一眼,言语里尽是凶狠,“海棠若是有半分不顺意,我不会让你们这里每一个人舒心。”
鸨公被他吓得点头哈腰,连声答应下来。
三
最近几天海棠的日子过得格外好,不仅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听南小馆里好吃好喝伺候着,也不必再接客。秋日午后,海棠坐在小院子里,手里捧着挂在他脖子上的那个玉坠发呆,他不是个傻人,也能明白自己如今过的好日子大概都是托了郑松河的福。
他如今已经知道郑公子原来叫郑松河。
外面进来个小丫鬟通报一句,“郑公子来啦。”
海棠回过神来连忙转脸去看,入目便是郑松河那张朗月一般的脸,已是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了。海棠不自觉就轻轻笑了,“郑公子。”
郑松河走到他近旁坐下,看了他身上穿的衣服就皱眉,“要入冬了,你记得加衣。”
海棠挨得他近了一点,“无妨,我不太畏寒,公子也要注意身体。”
两个人坐在一起也就是闲话家常,郑松河其实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可他每次见了孟引秋总要说很多很多话,将着一天之中的大小琐事通通讲个遍。原本郑松河是讲不出这些来的,只是他想着孟引秋整日无聊,便无事就在客栈里追问那些露宿的客人游行趣事,记下来后拿来与孟引秋说。
海棠的确无趣得紧,听听这些话很容易被逗乐。他总觉得郑松河说出的故事不像是他会知道的,他明明看上去是个颇为严肃的人,如何能晓得那许多逗趣的事,海棠有些想不明白。
这天风和日丽,天气格外的好,郑松河看孟引秋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落在了围墙外的天空,便问他,“今日天气晴好,愿意同我去城外走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