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晚咦了一声,好似才反应过来好人是指的他,他问:“你们不是都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吗。”
“那是他们昧了良心啊……他们早就疯了!“
迟晚沉默了。他回过头看了一眼一地的尸首,但阿婆好似没有看到这一些。山生在他的怀中探出了脑袋与独孤来了个对视,然后又把脑袋埋回了迟晚怀中。
这个村的人……精神上都有些不太对。但这些不影响什么,因为独孤将他们全杀了,如今村子里唯一的活口只有阿婆和他怀中的山生,下一刻阿婆也不在了。唯有山生被迟晚抱在怀中,独孤的刀就指着山生的背。
迟晚抬头与独孤对视。
独孤先发现了迟晚的不对劲:迟晚太冷静了,他以前分明连独孤说方儒生一句话都能暴怒半天,现在却看着独孤杀了镇渡村所有人人口毫不做声。
他与迟晚僵持了一刻钟,忽然发现迟晚的眼中没有光亮——他不是太冷静了,而是完全没有回过神。
他忽然大笑了起来:“迟晚,你该醒了。”
独孤的刀就这样刺入了山生的体内。
山生在迟晚怀中哭得凄厉而尖锐,他因疼痛而剧烈地扭动着身子,迟晚险些抱不住他,他僵硬得拍打着山生的后背,企图安稳下山生的情绪,但他摸到了一手黏稠的血,而当山生渐渐没有声音的时候迟晚红了眼。
但他仍然哭不出声音,他的眼角落了泪,落在了山生毫无声息的头顶。他死死地抱着山生抽噎着。
而独孤在他还未冷静过来之前他又说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我杀了京郎,以前我杀不了他是因为方儒生总护着他。”
“方儒生的样子有多愤怒你大概是想不到的——他为了救京郎几乎要费了自己的武功,没有了武功的方儒生根本护不住京郎。”
迟晚好似隐隐知道了方儒生想要告诉他的大道是什么,但他已经质疑起了道。
镇渡村还是做了第二个半岳门,就连凶手的身份一直以来都没有变,四年前的是遮天教教主,四年后的仍然是遮天教教主。四年前圣人方儒生在周边,四年后大道迟晚站在这儿,但该发生的它还是发生了。
独孤将山生从迟晚怀中强硬地揪了出来,他不屑一顾得把山生扔在了阿婆身上,迟晚下意识去接,他狼狈得跌在地上,没能将山生接住。
“我们该走了,你不是想看花灯吗?”独孤扣住了迟晚的手腕,他拽着迟晚往村子外走,而迟晚的目光始终在山生身上,他好像看不到独孤的脸上已经开始渗了血。就算是看到了,他也未必会想起些其他事。
杀一人和杀百人有什么区别?
没有的。
杀一人是杀,杀百人也是杀。
圣人在世二十三年,大道现世第十一年——四年内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渐渐被时光剖白。
山生的父亲是易清,死于残存的六合门弟子手下。他带着聂杉从半岳门逃走之后遇到了聂杉的妹妹聂云,聂杉藏身的第二年易清遇上了心仪的姑娘并成了家,但在姑娘生下山生之后聂杉以半岳门的名义召回了易清,两人有意过着正常人生活,便婉拒了聂杉,而此后不久六合门的人却忽然以叛离半岳门的名义杀了易清夫妻二人。
聂杉藏身的第三年娶了亲,第四年聂云也跟着定了亲。
喜得龙凤胎的聂杉彻底熄了要报仇的心思,他遣散了追随他的六合门弟子,而在不久之后,忽而有一日独孤扣门拜访,讨了杯喜酒喝,聂杉在酒中下了惊鸿——他在逃脱之后仍然在研究鸿浩,某一日他想起了京郎,想起了京郎的眉眼——最是惊鸿一眼。
而独孤仗着迟晚会救他于是饮下了这杯酒。
一杯酒换了一家八条x_ing命。
再深入些便是迟晚初遇独孤那一日,独孤被人追杀,追杀他的恰恰是京郎的旧忠,但那一日京郎重新问世,方儒生站在他身边陪他看东都刚落的雪。
迟晚只是一个局外人。方儒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的事被独孤以另一种方式教育了他。
这一年江湖仍然是腥风血雨,来来往往的人坐在茶楼酒肆中说着各种他人不知道的事与秘密,他们彼此分享着自己所知道的事,然后感慨着自己所不明了的事。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认为,这就是江湖。
但如若细陈,江湖中又好似不一样了。
这一年圣人陨落,大道动摇,遮天教再无人,取而代之的人人口中的魔教。
而江湖人还未得知。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坤月:[开冬]。
啊我的京郎杀青了。
圆回来好难。
第12章 霜月
江湖不会定格在这一年,但大道在这一年被彻底搁浅。
时至今日,无人能够再说出大道虽晚,却不会迟这种话,能够说这话的人同着大道一同被禁锢在了时光中。
镇渡村一事在不出两日之内就传遍了江湖,这回来的侠客比起四年前去看半岳门的侠客只多不少。
他们一边帮忙清理着尸首一边相互咋舌。
“听说这回又是魔教做的好事……”
“是啊是啊,看着刀法不是独孤就是京郎了——京郎不是早死了吗?怎么我昨天才听说独孤把京郎杀了?”
“诶我听说……”
“听说什么?”
说话的人看了眼四周,他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四年前半岳门的事情是因为聂杉把遮天教的机密泄露给了聂出岫,他还给京郎下了毒,所以京郎才屠了半岳门……”
“啊那不是——”
情有可原四个字好似一块巨石,哪怕是在这个时候也无法说出口,于是这人只好含糊着说:“那不是半岳门做得不厚道?京郎生气也是应该的……”
他说着说着忽然摸到了一个有着柔和棱角的物件,他好奇的低下头,只看到自己手中捏着一个破旧的平安符。
他啧了一声,把它扔进了尸堆中。
两两三三地人凑在一起讨论着这件事,后头演变成了江湖中随便一家茶楼中都在谈论这件事情。
他们说到镇渡村的惨状时痛心疾首,说到与独孤对战时眉飞色舞,尽管无人相信他是真的与独孤对打过,却还是被他的神情给感染,彷如身临其境,也同独孤对打了三百个回合。
……
十一月的最后两日,天气已然是极冷,但今年竟已经开始落了霜雪,起先是厚重的霜覆盖住了山峰,后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落了雪。
这个时候仍然是没有飞鸟的,满山静寂,有的只是不停的风戏弄着树枝的声响,再用心听勉强能听到偶尔有只轻巧的动物蹬过枯枝枯叶,带起微不足道的沙沙声。
天色y-in郁得似外头的世道,暂时看不到曙光。
山色也是y-in郁的,唯有竹屋中挑开了一点烛光,在这难捱的时辰中添了一星点明亮。窗口半垂着竹帘,竹帘下仅能显露出那一盏安详的烛火与一角书册。
“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
此时y-in云蔼蔼,微风略过,只承载着诵书声走了一小段路,它跌在了山腰上。
“惊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
诵书人的声音温和,恰恰抚平了急躁的风,它温温和和地欲将声音送得更远一些。
“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
声音却渐渐歇了下来。
诵书人忽而放下了手中的书册,他伸了手,将竹帘打得更上了些,窗口终于显现出了他的样貌——他束着发,戴着冠,微微远眺,将山中光景收入了眸。
门前枝头上栖了一树麻雀,他一只手搭在了窗沿,另一只手挑逗着枝上的麻雀,半响之后他长叹一声:“今年就落雪了。”
话音刚落,一树麻雀忽呀惊起,与此同时山中动静愈发得吵闹,甚至能听到隐隐的打斗声。
他放远了自己的目光,由着自己的目光探寻着远处的动静。但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敛了眼,关山了窗户,继续往后头诵读着:“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
他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他轻不可闻得喟叹了一声,起身披了件莲蓬衣,虚掩了门往山中走去。山间比屋内要冷上许多,他拢紧了身上的莲蓬衣,想了想又把风帽也给戴上了。山风向来凛冽得很,今日好像更狠一些,他将自己的颈脖埋在了衣沿的兔毛中,走了几步路又将双手叠在一起,蒙在唇畔呵了口白气。
白气从他掌心跃起,有些润s-hi了他的眼睫。他支着耳朵听着山间的动静,发现打斗声好似就此停止,耳畔只有窃窃笑着的山风。
他笔直的身躯宛如林中挺拔的雪松。雪松顶揽了一些雪花,在山风的嬉闹间雪花簌簌地落在了他的帽檐与莲蓬衣上,甚至有些落进了他的手掌中。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又呵了一口气,然后雪花就融化在了他掌心。
有些痒。
他停驻了片刻,片刻之后他坚定地沿着前方走去。
前方的路与往常一样曲折,路貌与往常并无两样,不一样的大概是满山的绿色染了与它最为冲突的红色。他低着头,感觉到这血色有些刺眼,于是用脚尖踢翻了沾染着血渍的枯叶,企图将这血色翻覆过去,但叶背翻过时血色在叶面映透成了赭石色。
他无声地看了一小会儿,最终用脚将这一片枯叶踩在了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