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元修如哪里是说书的说得什么神勇小将,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上天倒叫他长了一副好皮囊。他在位上时,表面满口仁义道德我佛慈悲,背地里最是 y- ín 邪,跟侍卫私通。后来前朝因他亡国,他更是使尽了手段,搞得咱们朝中纷争不断,据说从高皇帝到武孝太子再到坏了事儿的定王,都是他挑唆死的。也只有当今圣上福泽深厚,方克死了这怪物。那篇文章,您还别说,多少人看不出来,明着是劝降,暗地里在教元证量怎么救他呢!这话呢也只能爷们儿俩私下讲出来,当街说开了叫孩子家传到老婆们耳朵里,像什么话呢?”
晏文殊听了这一番说辞,连面也吃不下了。说书人虽然天马行空,但大旨不离劝善惩恶,好歹不伤风化,这小二却是投人所好,专拣些 y- ín 恶之事说与人听,还振振有词,洋洋得意,令人作呕。昭怀太子一怀光风霁月,岂是这等不识字的升斗小民能揣测的?他撂了筷子,搁下铜板,一言不答就起身而去。
夜深了,巷子里的猫叫得人难以入睡,晏文殊点了灯,从几案上捡起一卷书来,没读几页,忽然听见一片吵吵嚷嚷,说安如寺失火了。晏文殊的住处在神京城北,离安如寺不远,他起身支开窗子向外看去,那百丈佛塔的顶端火势熊熊,烧得夜空灿烂,星汉辉煌。
第二天,晏文殊起了个大早,径自去了安如寺。在京数月,他都不曾往安如寺一看,大火倒是燃起了他的好奇,昨夜之前安如寺的故事都只是故事,一场大火仿佛将陈年旧事重新点燃在人们面前。
安如寺塔乃是木制,火灾自塔顶而起,塔身过高,僧众也无计可施,只得任由其燃烧直至燃到低处,方用水扑灭。一夜过后,这座屹立神京远近闻名的罗刹宝塔面目全非,不足原来的一半之高,且被烧得焦黑一片。
前朝留在神京的最后一点念想化为乌有。
愍帝元证观勒死塔中,武孝太子东方素塔下自刎,昭怀太子元修如堕塔而亡……一座为累积福报祝祷平安而造的佛塔,竟是如此血迹斑斑!
他绕着木塔踱来踱去,这时寺中又涌出一群人,他见那一班人锦衣华服,为首的贵人身材高挑,面色红润,龙纹素袍,头顶玉冠,站在门廊前的大桃树下,颇见苏世独立之姿,晏文殊停了脚步,怔怔望去。
那人也瞧见了他,便走进两步问道,“你在看什么?”晏文殊这才发现自己出神,面露歉意,“我看……那树上桃花开得正好。”
对方也回过身去瞧那桃树,眼底多了一丝怅然,“这是我父亲种的。”
晏文殊听他说到家世,作揖问道,“还未请教兄台贵姓?”
“我姓东方。”
皇亲国戚?本朝皇亲不比前朝之尊贵,王侯多对朝中文士礼敬三分,晏文殊自恃天子门生,见对方不提全名,也没有还礼之意,想必是高粱纨绔,不懂礼数,可惜是金玉其外……
“凌川晏文殊拜会东方兄足下。”晏文殊略一施礼,本欲转身而去,却闻那人又道,“探花郎?你殿试高论早有耳闻,不像今日遇见。”
竟是个读书人……晏文殊听得称赞,便欠身致意道,“惭愧。还请教东方兄全名?”
那人一笑,“东方恒。”
太子殿下?
晏文殊如梦方醒,忙隆礼下拜,“微臣参见殿下。初次得见,未曾认出,殿下恕罪。”
“不妨事,我本是微服到此,不曾带仪仗。”东方恒请他平身,又令随从退出等候。
“原来这桃树是御手亲植……”
“不是父皇,是我生父,他也死在这棵树下。”东方恒神色骤然悲戚,抬手捂住口鼻咳了几声。
晏文殊在同僚闲话时对这位太子的身世有所耳闻,无心提及惹人伤感,他连忙赔罪,东方恒摆了摆手,“我连父亲的面都没见过,听人偶然间讲起罢了。”
“殿下是来查看昨夜火情的吧。”东方恒点点头,两人同携转到残塔之前,晏文殊看出东方恒对这场火灾忧心不已,便讲起自己的推测宽慰他,“这塔自前朝覆灭就不复修缮,塔顶尘封日久,恐怕早就有了火患。近日又旱得厉害,天干物燥,这才起火。”
“今春大旱,神京已经四个月不曾下过一滴雨了。京畿和兖、豫二州春耕已然耽搁,接下来若灾情加剧,恐生民变。”东方恒皱起眉头,“这个时候,京城里又起火,还偏偏是这安如寺,父皇定然不安……”
“眼下承平日久,政通人和,灾情虽重,拨粮赈济想也无忧。”
“去年黄河改道,已经征用民力民粮修筑堤坝,今年给了契胡的岁赠之后,哪里还调得出京畿和两个州的救济粮来。当年青州一场蝗灾就把前朝搅得天下大乱,父皇最是知道其中利害的……”
“青州兵匪虽然凶悍,但也只不过前朝亡国的契机罢了。前朝藩镇林立,各拥重兵,太平时还顺遂天子,一旦乱起只知明哲保身伺机谋利。本朝伊始,就逐渐削弱藩镇,亲军司兵强马壮,前朝灭亡之患早已消除了。”
“探花郎在殿试上倡言道统,本宫还以为只是个专会读圣贤书讲大道理的虚浮之士罢了,没想到对政务也有见地。”东方恒对他愈加青眼,“只是本宫所虑,你还是不明白。”
晏文殊琢磨了一会儿,“陛下也许会觉得是天子失德,故而上天示警?”河患、旱情、火灾接踵而来,难免不生议论。
“父皇何曾失德?倒是本宫,自幼就不争气……”东方恒又咳起来,直咳到满脸泛红,晏文殊看出东宫似有不足之症,益发关切,“父亲薨时,母亲身怀六甲,听闻噩耗,惊吓不已,后来郁郁寡欢,六岁时她就亡故了,本宫也落下这般症候,每日在御前强打起精神,也是疲惫的很。”
“殿下保重。”晏文殊不知所措,东宫之位历来是天子独断之事,他一介外臣,又是无关痛痒的清闲翰林,哪里敢妄加谈论?
东方恒见他尴尬,自嘲地笑道,“今日见你,似曾相识一般,倒是说起这样的话来了……”因问他供职何处,又道,“文章止于润身,翰林院终归不是得施展的地方。探花郎经国大才,难道甘心终日埋首故纸堆中,钻研辞赋小道?来东宫做太子舍人吧。”
晏文殊拜揖,“殿下如此知遇,文殊求之不得,本当为东宫效犬马之劳,只是……”他略为难,东方恒追问,只得实说,“下官一直希望有机会外任,本想近日就上表恳求。”
“你刚刚还说过,本朝强干弱枝,各地州府已无多少实权在手,大家都想做京官,何必去外任呢?”东方恒十分疑惑,“莫不是……你觉得东宫不安定?”
“微臣不敢。”晏文殊见他误会,忙解释道,“天子高坐神京,而百姓居于四方,久在神京,难免耳目闭塞,臣也闻殿试诸生陈述弊政,也听出不少有理之处。臣言兴复道统,但当世何以支撑夫子之道?其本还在政绩民心。只有外任州县,晓田夫生业,闻百姓消息,知其所当然更知其所以然,方有治国的真知灼见。”
东方恒闻之大悦,“你有此志,真令诸生惭愧。本宫是留不住你了,还望外任之后不仅心系百姓,更要怀想庙堂才是啊……”
晏文殊再拜,东方恒起驾回宫。残塔之下,晏文殊望着渐尖远去的消瘦的背影,竟有一瞬的错愕与懊悔。
太子回宫,方有僧人回来打扫。晏文殊正有所思,一个拿着扫把的僧人突然冲上前来把他一把拉住,“阿哥!阿哥!”那僧人双眼浑浊,胡须已然见白,想是年近半百,晏文殊与他并不相识,蓦然称兄道弟,不免一惊。
这时已有僧众从旁将他拉住,骂他疯癫,乱认贵人,一直拖到后面的禅房去,又来向晏文殊赔礼解释,“这空图和尚原是定王府上仆从,定王爷坏了事,家人都抄没变卖,恰逢当年开水陆大会,圣上明旨让罪奴到安如寺剃发为僧,以赎罪孽。空图入寺的时候便已失心智,受方丈点化方安定下来,后来昭怀太子堕塔的时候恰被他亲眼所见,受了惊吓,从此沉默寡言,偶尔讲几句也都是疯话。”
“他那般呼唤,许是与兄长情深?可知道他俗家姓什么?”
“这倒不知。同他一起受度的和尚也都讲不出他的来历,只知道曾是定王爷十分信用的人,名叫仇图,想必也不是本名吧。”
亲主蒙难,家人失散,一人在世上孤苦伶仃,想及当年那等乱世,晏文殊忽对这空图和尚心生怜悯,便舍下些钱财,让寺中供给些好衣食,上了年纪就不要再多劳作。
和熙二十一年春,天子东方玄以河患、旱灾、火灾不断,下诏罪己,痛陈御宇二十余年来军政之弊,乞求上苍宽恕,降下甘霖。同年,晏文殊自外放,后历任庐阳县令、青州转运使、徐州盐铁使、荆州刺史等职。
秋十月,天子东方玄崩于崇文殿,谥曰“文皇帝”,庙号太宗。太子东方恒登基,改元隆康。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完结啦,看情况写不写下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