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似乎也并不比他明白多少,没法解释,也懒得解释,就颇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王爷就是王爷,有什么什么的。都吃了十几天我的米了,你敢不敢跟我走?”
似乎是知道卫所里的军马都已被杀的剩不下几匹了,那人还特意牵了一匹好马来。
顿时徐达虎羞得老脸一红。
也是,都吃了十几天人家送来的粮了,竟然连人家到底是谁想要干啥也不知道……想他可是堂堂的正四品武将,也是指挥一方卫所的军人,怎么这么鸟为食亡……
于是徐达虎把心一横,回头跟副官交代了一声,跳上马背就跟着那鬼脸小个子走了。
半路上,他才渐渐有些反应过来。
这厮口中所称的“王爷”……莫不是指从北京来的靖王殿下吧?!
那怎么可能!也太玩笑了。
徐达虎虽然敢猜,但不敢信。
靖王殿下根本没进南京城的消息,众官员不敢声张,找了几天找不到王爷下落以后,反而开始大肆宣扬,说殿下已到了南京城内的大都督府坐镇。
所以,前线诸将士其实都是不知道靖王殿下下落的。
王驾北御鞑靼的赫赫威名,徐达虎当然听过。
但没有亲眼见过,总是难信,更是不服。
历来前线将士浴血厮杀,领功得赏的却多是躲在后头的官吏。
更何况是皇帝陛下的儿子。
徐达虎实在不信一个生于荣宠长在安乐的王爷能亲自打下多么了不起的战功。
更不相信靖王殿下会亲自来东南前线。
王爷嘛,肯定是要坐在南京城里指手划脚的,否则开什么大都督府。
像胡都堂这样亲自上前线督战的大将,徐达虎从戎至今还没有见过第二位。
只可恨那些满肚子馊水不干正事的文官拖后腿,不然早把那群乌龟王八蛋的倭寇打回姥姥家了……
想着想着,徐达虎心里又不爽起来,连面相也凶恶了几分。
那边厢嘉斐正和甄贤等在龙虎寨,见顾三娘果然如所料想的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目露凶光的大汉,一身披挂正是四品武将的盔甲,当是临安卫的指挥佥事徐达虎。
“长得这么凶,怎么打起仗来就知道跑。”
玉青从王爷身旁探头探脑看了两眼,忍不住咋舌。
“饿你个一年半载的,还赶着你去冲锋陷阵,是你你也跑。”靖王殿下没好气地直接抬脚踹了这小子屁股。
甄贤在一边笑看不语。
玉青觉得不好意思极了,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嘟嘟囔囔地说:“喂了那么多粮和r_ou_才吊回来这么一条大鱼,我哪敢和他比。都吃了十几天了才想起来要看看是谁给的饭啊?”
玉青大抵是从没有挨过饿的。所以才能天真说出这样的话。
甄贤不由有一点感怀。
“饥荒之下,一粒米也能难倒英雄汉,个中滋味难以言表。徐将军已实属不易了,还是莫让他太难堪的好。”
殿下的筹谋能不能实现,徐达虎与临安卫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成与不成,在此一举,实在不是苛责小节的时候。
他安抚一句玉青,眼神却下意识往一旁的陆澜身上望去。
陆澜总算是把他的羽扇扔下了,却换了两颗核桃盘在手里把玩,见甄贤看自己,特别无辜地扯唇一笑。
“我不捣乱。真的。我就乖乖呆在这儿看着你们,别的什么都不干。”
然后下一刻,他就笑眯眯喊着“徐将军久见”去迎接徐达虎了。
徐达虎的表情就跟看见了鬼一样。
以陆澜在江南经营之久,浙直上至三司堂官,下至县丞小吏,当真无人不识陆老板。
徐达虎自然也不例外。
但在众人眼中,陆澜已然是个死人了。
当日霁园大火之盛,锦衣卫提刀而来的杀气尚未散去。
这人却活生生又在眼前冒出来,还笑着迎上前来拉住他寒暄。
徐达虎当即大叫一声,径直就把腰间佩刀拔出来。
他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渐渐明白过来。
陆澜没有死,而是去投了龙虎寨。而他自然也没有白日见鬼,所见到的是实实在在的陆澜本人。
徐达虎是军人,而陆澜是个商人,两人虽有过数面之缘,但谈不上有甚交情,彼此之间也并无认同情谊。甚至,听闻皇帝降旨杀陆澜所有家产悉数抄没充入国库的时候,徐达虎是拍手称快的那一拨,误以为杀一个大户,军资便可以少短缺两个月。
而今眼见陆澜还活着,虽然落Cao为寇,却替他们干起了驱逐倭寇的营生,还天天给他们送吃的……
徐达虎觉得脸上犹如吃了一记响亮耳光,火辣辣得疼。
陆澜倒是开心得很,吓唬完人,美滋滋迎进来,亲自领到靖王殿下面前。
“来,徐将军,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一位……你自己见过王爷吧。”
徐达虎如连遭重击,五雷轰顶。
“老陆……你认真的?王爷?在这儿?”
面前这个青年英武不凡贵气逼人,一望可知大有来路。
可要说真是靖王殿下……京中来的皇子亲王,即便没在南京城里享清福,又怎么可能竟屈尊跑来这么一个匪寨里杀倭寇玩儿?
徐达虎瞪着眼,良久把陆澜拉扯一把,皱着脸呸道:“你莫唬我,这种事乱说是要杀头的!”
陆澜一脸嫌弃地瞥他,懒得多费口舌,就往后让了一步,做个手势让靖王殿下自己与他说。
嘉斐也近乎嫌弃地看陆澜一眼,转而看向徐达虎时,目光一瞬锋利。
“临安卫指挥佥事徐达虎,你消极抗敌,纵倭寇于国境之内,烧杀抢掠,至苍生涂炭,可知罪?”
徐达虎目瞪口呆,叉腰摆出一张“你说你是王爷我也得信”的脸。
及至玉青把靖王殿下的金宝金册送到他眼前。
徐达虎猛眨了好几下眼,冷汗热汗便“唰”的全下来了,险些脚下一崴摔在地上。
“末将……拜见靖王殿下……末将知罪,但末将不服。”
他赶忙低头拜了军礼,嗓音里一瞬惊慌,更多却是委屈。
“王爷,您既然亲自来了,也什么都看见了,就更应该知道——”
他辩解得硬气。
嘉斐截口打断他。
“你是个军人,吃了败仗,有什么借口可找。胡都堂有王命旗牌可以杀你,我也有父皇圣谕,可以直接杀你以正军威。”
徐达虎顿时语塞。
话是这么说没错……他当然也知道,他是个军人,打不了胜仗他的存在本身就毫无意义。然则这仗难道是他们不想打赢的么?
他心中十分憋屈,索x_ing心一横,就摊开手脚往地上一跪,负气道:“……那王爷杀我吧。”
能把一方卫所的主将逼迫成这么个怨气冲天的模样,东南这一根烂瓜藤上的诸位臣工,也着实了不起。
“吃了败仗就死,你就这么点志气。”嘉斐颇为无奈地皱眉。
“……那王爷要我如何?”徐达虎仍跪在地上,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已然忘记前十几天自己都吃的是谁家大米。
“你领我的教令,做三件事。”
嘉斐让人把他拽起来,好生送上座,才接下去说。
“其一、知会淮安、苏州、常州、松江、宁波、台州六卫,短缺的军资粮饷,我会派人送到,叫他们好生听胡都堂调遣,再有消极抗敌、纵敌深入内陆者,军法处置,绝无姑息。”
朝廷欠的粮饷,王爷给他们补上,这等好事上哪儿去找。
徐达虎终于想起来自己和兄弟们难得吃了一阵子饱饭也是拜靖王殿下所赐,顿时生出一股吃人嘴软的心虚来,赶紧把白眼收了,挠了挠额角。
嘉斐见他不再顶着一张凶神恶煞脸,便又接道:
“其二、直接知会浙直各县的县令本人,叫他们想办法安置受战事袭扰的难民,不要诉苦喊难,安置不了就把县衙和他们自己的府邸都腾退出来让百姓住进去,粮食不够就把他们自己家里的囤粮都放出来给百姓吃,而今军饷已没有让他们拿了,再有饿殍倒卧于田野、妇孺叫卖于道旁,让他们自己提头谢罪。”
这一条顿时让徐达虎一惊。
各县的县衙,归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管辖,不归都指挥使司节制,而南直隶更是由中书省直接管辖,按规矩,他一个指挥佥事是不能干涉的,虽然有王教在手,总觉得还是有哪儿特别危险,一旦各县闹将起来,必然是麻烦。
虽然不是说那些百姓就不该管……可这战乱不息的时候,连兵都快要饿死了,普通百姓的死活,那些当官的可更是不愿意管了。
“……王爷,这事儿……别说布政司和臬司恐怕要急,都司衙门和中书省也都会责我越权啊……”徐达虎犹豫一瞬,磕磕巴巴应声。
嘉斐失笑,却不理他这一茬,兀自交待:
“其三、你亲自和张二哥、顾三娘一起,往金华募兵,我要五千人,不能少于四千,不论出身,只要敢死,领回这里来。”
“五千……王爷您这是要给龙虎寨招兵买马啊?”徐达虎差点一口咬着自己的舌头,连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也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