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小侍人年纪都尚小,比嘉绶也大不了几岁模样,一看便是新入宫不久。
甄贤一直静静看着,愈看觉得心冷厌倦。
“四殿下——”
他犹豫了一瞬,决定还是该说点什么。
但嘉钰却截口打断他。
“恶事总得有人做。看不惯是吧?闭上眼别看咯。”
他撇了甄贤一眼,语声里的冰冷不容再有半句质疑。
甄贤已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知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糟糕。
罪不至死,何必非杀人不可,即便要杀,又何必非要如此残忍。
这两个内侍,四殿下是杀给别人看的,尤其是杀给司礼监看的。
甄贤心下通透。
嘉钰是要立规矩。
可人言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堵得住呢……杀了这两个小小侍人,也不过是给人多添谈资罢了。
而司礼监,收了这么一份大礼,必定会还回来。
这样争来斗去的小心思小动作,究竟谁一时压倒了谁,又能占得多大的好处呢,牺牲的却总是无力反抗的弱小……
一股厌恶之情遽然从心底涌上,夹杂着许多悲凉。甄贤紧紧皱着眉,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生疼。
麟文阁里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似在等,等两条人命消失的丧报。
嘉钰的脸色也十分不好,并不见如何占得上风的快意开怀。
“七郎,你过来。”
他很是虚弱地靠在座椅上,冲嘉绶勾一勾手。
“你也是眼看就要开府立妃的人了,遇事多长点心,不要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胡闹,惹是生非。”
这样看似训斥实则爱怜的话难得是从四哥嘴里说出来的。
嘉绶顿时给灌了蜜一样,一颗悬起多日的心终于落回原处,当即扑上去一把抱住嘉钰。
“四哥你不生我的气了……我就知道四哥你还是疼我的!”
他动作一向没轻没重,嘉钰哪受得了这折腾,立刻皱起眉要把他推开。
然而嘉绶已经四爪并用地黏上了,哪有那么容易甩脱,还一个劲把脑袋往他四哥怀里蹭,嘟嘟囔囔诉说连日来的委屈。
气氛眨眼被嘉绶搅和得一松,连跟随嘉钰从承乾宫过来的宫人们也都忍不住偷笑出声来。
嘉钰也是没有办法,推不开甩不掉,只得皱着眉斥:“就你没正行,也不怕人看笑话。赶紧撒开坐好,你今儿还上不上课了?”
嘉绶却“咯咯”直乐呵,“四哥你训我的样子,越来越像二哥了……”
一旁的苏哥八剌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主动上前两步向甄贤解释道:“是我说我也想跟着一起来麟文阁多读一点汉人的书,听甄大哥讲学。皇帝陛下答应了,还让四殿下也每天一起来。”
皇帝似乎颇为器重苏哥八剌,允许她来麟文阁和七殿下一起听课倒是并不奇怪。但四殿下身体羸弱,平日一向不太出门,进一趟宫千辛万苦,也要每天这么跟着一起来麟文阁听课,岂非折磨?又何况,四殿下自己是一定不情愿来的。
甄贤心下觉得奇怪,揣摩必有隐情,然而当众也不便向嘉钰询问,只是猜测多半仍是与靖王殿下有关,究竟如何怕还得回王府去问过殿下才知道。
看四殿下方才夹枪带木奉话里有话的架势,少不得又是在靖王殿下那里受了什么委屈,被逼无奈才来做了自己不愿做的事。
心下顿生苦涩,甄贤下意识向嘉钰看过去。
嘉钰正被弟弟闹得不堪其扰,恰巧也向甄贤瞪过来,一脸“你怎么还不把你的笨学生拽走”的不爽。
甄贤不禁失笑。
兄弟到底是兄弟。四殿下其实是很疼爱七殿下的,虽然并不一定挂在嘴上。
他原本打算上前去劝一劝嘉绶,没来得及开口,却见方才拖人下去刑罚的两个内侍回来了。
那两个内侍进了门,就往嘉钰跟前去,手里还捧着一碟东西,低头口称:
“回四殿下的话,事都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办妥了,只不过……那两个阉奴福薄,没等用完殿下的赏,就咽了气。还请殿下示下,这个——”
话到此处,他们就不肯继续说了,只把那碟子往嘉钰眼前一送。
嘉绶好奇,最先探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惊得倒退几步,回身就捂住嘴要吐。
那碟子里盛的,是两条人的舌头,鲜红带血,已经切得碎了。
血腥气毫无遮掩的弥漫开来,连阁中的熏香都遮不住。
这分明便是“还礼”来了。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麟文阁一向是众皇子与宗室贵胄之子读书的地方,非沐浴焚香不许入内。想当年他们还小的时候,倘若敢在阁中大声喧哗,都会被老师好一顿责罚。而今竟连这种血淋淋的闹剧也能在麟文阁上演,实在是今非昔比。
甄贤不自觉的眉头紧锁,实在有些不想再看下去。
跟随嘉钰一同前来的有万贵妃跟前的掌事宫娥,见此情状已然面色青白地厉声呵斥起来,“你们……赶紧拿开!不要冲撞了殿下!”
她扑身上前,就想护住嘉钰。
然而嘉钰却反手一把按住她。
他非但没有躲避,反而镇定自若地往那碟中扫了一眼,旋即冷笑,“这种事还需要问我?行啊,那我说,你们自己吃下去吧。”
他说得平静至极,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那两个内侍却骤然僵住了,呆呆瞪大眼盯着他,连避讳也忘了,显然根本不相信自己才听见了什么。
“四殿下……真会开玩笑……”其中一个内侍磕磕绊绊地讪笑。
“谁和你玩笑?区区一个阉奴,你也配?”嘉钰也不见如何高声,然而这架势竟仿佛是要逼着两人当众把这一碟带血的人舌头吃下去。
两个内侍端着那碟子,彻底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面色灰败地跪着,抖得筛糠一样。
他两人虽然放肆,但也不是主事的,能这样做,必是得了上头的号令,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棋子,何必这样为难他们……
何况嘉钰的身子其实十分受不得这血腥气。在场诸人各个瞧得见,四殿下不过是在苦撑着,脸色已然糟糕极了。如此为难两个侍人,纵然杀敌一千,也要自损八百,又有多大的好处。
“四殿下……”甄贤终于实在看不下去了,恳切又唤一声。
嘉钰冷着脸,瞥了甄贤一眼,仍是一副不肯放手的模样。
“四殿下!”甄贤只得再唤一声,已然有几分求告之意。
许是甄贤这人终于不是想要阻拦他的模样而是放下身段软声来求他,这一点微妙终于触动了紧绷的敏感。嘉钰疲倦地挥挥手,厌道:
“看甄大人的面子。你们下去用赏吧。我也懒得看见。”
这其实便是饶了他俩了,只是面子上过不去才如是说。
两个内侍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千恩万谢地退走了。
其余人见总算不必围观生吃人舌这么恶心的场面,也全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经过这么一闹腾,嘉绶算是彻底老实了,蔫蔫坐回座位上,整个人都跟被霜打过似的,读书也有气无力的。
甄贤心知他可能受了点打击一时适应不来,也不如何逼迫他,难得只挑拣了一些简单篇目让他自己随意看着。
嘉绶也没什么心思,就坐在那儿盯着书卷发呆。
好容易熬到下课,靖王府来接人的车马也已到了宫门外等候。嘉绶说什么也不放心,一路拽着甄贤袖子,一直把人送到车前才肯撒开。
嘉钰看着不悦,就嘲弄他:“我这个亲哥哥摆在眼前,怎么也没见你这么紧张过?”
“四哥你又不一样……你那么厉害谁还能欺负了你啊……”
谁料嘉绶哼哼唧唧半晌,怯怯挤出这么一句话,气得嘉钰顿时两眼一黑,差点不能站稳。
也不知道是谁闯祸惹事逼得我非要厉害不可……没良心的小东西。
嘉钰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不爽,总觉得这一口气堵在胸口撒不出去,闷得慌。王府侍人摆好了踏脚扶他上车。他一脚踩在那条凳上,想到还得独自憋一路火,愈发烦躁极了,干脆一甩袖子,让自己的车马先走,转身径直跑去了甄贤的车里。
第72章 二十六、兽之搏(4)
甄贤见他忽然来自己车里,吓了一跳,却也没处可躲了,只能下意识往角落里让了一让。
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出乎本能,立刻被嘉钰看见了,愈发委屈起来,却又不肯被甄贤看低,反而剑拔弩张地瞪起眼,哼道:“干嘛?你嫌弃我啊?”
甄贤哭笑不得,只得赶忙解释。
二哥给甄贤备的这辆车虽然乍看并不十分奢华,但极贴心细致,许是顾虑甄贤大伤初愈,还特意备了让他能舒服靠着的软枕和应急的药箱,又设了小案和茶具,方便他看书品茶,车厢里处处都用香熏得别致淡雅,比起自己这个皇子郡王的车也不差。
想从前,二哥一向只对自己一个这么用心,如今甄贤回来了,二哥的心顿时就全扑在甄贤身上了,竟然还为了这个甄贤低声下气地来求他哄他,让他也每天跟着去麟文阁,丝毫也不担心他累着、伤着了。而他竟然也就真的乖乖拖着这不知道几时就会一口气接不上来的身子,来帮二哥照看着甄贤,讨二哥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