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甄贤是靖王殿下宠爱之人,或是王驾身边的变数、软肋,倒不如说,甄贤是靖王嘉斐心上的明灯,是殿下的引路人。是甄贤在推动,甚至成就靖王殿下,从当年惊惶困于永和宫的生涩少年,一步步成为今日文韬武略名震四方的明君之选。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造王者”。
与陈世钦意图以弄权之手将昭王殿下推上九五截然相反,宛如镜像,却又殊途同归。
而皇上当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将这棋局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放在了甄贤的身上。
张思远如是揣摩。
是以,当看见原本该已与靖王殿下一起离开南京的甄贤出现在他面前时,张思远丝毫也未感到意外,反而有种大石落定的释然。
“靖王殿下此时的所在你不必说。也不必多解释别的。你只告诉我,圣上对我有什么安排,靖王殿下又还需要我做什么?”
眼前的甄贤穿着极常见的文士青衫,打扮得就像街头巷尾最普通常见的字画匠人,唯眉目间的光明亮依旧,清澈依旧,浸染着淡淡的温润之色。
“张公是圣上亲信之人,心中大概已有想法了。”
张思远听见他如是作答。
若说猜测圣意,自然是有的。
且张思远以为自己十有八九已猜对了。
圣上将他放来江南三年,织造局固然是一等一的大事,但真正的用意绝不止织造局而已。
陈世钦固然手眼通天,但圣上身边也从不缺心思通透忠心耿耿的内官,何以偏偏就要他张思远下江南来?
并不只因为他与靖王殿下有苏州的那一段因缘,更因为他曾是东缉事厂的武官,除了比寻常内官通宵战事之外,他还知晓东厂行事的路数。
若不是他多想,圣上当是要让他直接顶上南京守备的位置,为靖王殿下死守住南直隶,同时震慑胡敬诚。
但这样的揣测张思远万万不敢说出来。
甄贤如是答他的问话,多半是在试他的深浅。
无论驽钝、冒进或怕事退缩都不是合适的回应,更不可能成为靖王殿下可信赖的后方坚盾。
倘若圣上真有密旨,要调他任南京守备,这一件事一定不会也不能瞒着胡敬诚做。
张思远思忖一瞬,开口:“胡都堂一向不与内官多往来,从前对卢世全如此,如今对我也一样。我恐怕请他不来。”
话音未落,甄贤已浅浅微笑。
“无妨。胡都堂已另有人去请过了。我是特意来请张公的。只不过,要委屈张公便服易装坐我的车马。”
他略颔首,向张思远行一个礼,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却并不是正门的方向,而是指向了张思远身后的内室。
第116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2)
张思远在内室换了身寻常衣衫,扮作办丝绸生意的客商,跟着甄贤出门。
门外不远处候着的是一辆朴实无奇的牛车。驾车的是个驼背侍人,看见甄贤领着张思远出来便低头相迎,恭恭敬敬将两人送上车,而后稳稳当当催着牛车在南京城内走了好一阵才停下。
张思远下车一瞧,见是到了一处僻静书斋,不由略微诧异。甄贤却是一副主人家的模样,径直推开门,请他进去。
一进的小院不大,主屋里的架子上堆满了各式书册和画卷,倒真是十足十得像一个书画匠人的住所。
这情景忽的就让张思远想起当年在苏州霁园,与甄贤同在陆澜的画室之中。
当时甄贤进门一言不发就先把隐藏着陆家经年账目的画卷翻阅完了,且还过目不忘地全都记在了心里。
那些画卷大约已随着陆澜亲手点的那一把火化作飞灰了吧。
毕竟是原始物证,来日倘若真能倒了陈世钦,当是决定生死的关键,可惜就这么被毁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强行一并带走,哪怕不能立刻呈上御前,就藏起来也是好的。
张思远心下唏嘘。
他看见甄贤站在一面墙的画架前,才想上前追问他把他带来此处是什么意思,忽然却听见院外又传来木门“吱呀”之声。
张思远下意识循声看去,一眼便望见浙直总督胡敬诚本人,穿一身烟色暗绣的直身常服,手里端着一只窄长的木匣子,神色肃穆地走进来,猛瞧见他和甄贤,明显大吃了一惊。
张思远也是大吃一惊。
方才听甄贤说已另使人去请胡敬诚,他本以为当是靖王殿下身边的亲信卫军之类,万万没有想到胡都堂竟会孤身一人到来。
这书斋所在极为偏僻,内中更是清冷,若非张思远信得过甄贤其人,只怕要觉得十分诡谲,疑心有诈,连门也不肯轻易进。
而胡敬诚的模样瞧着分明是一无所知被“诱骗”来的。
以胡都堂谨小慎微,这位甄公子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请得他就这样孤身前来赴约?
张思远不由再次惊诧转脸看向甄贤。
而这一刻胡敬诚心中的震惊比之张思远只多不少。
靖王殿下离开南直隶前没有召见他,取而代之的,是数日前送到他府邸的一卷画。
画卷是封在匣子里送来的,其上所描绘的,是他老家的乡邻宗亲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八年间与陆澜——确切说,是当时陆澜身后的织造局、司礼监宦官们之间的每一笔“生意”往来。其中有一人,与他关系最为紧密,无论如何也摘不开洗不脱,是他的长子。
画卷之长,挂起来足有一人之高。
胡敬诚当时便吓出一身冷汗。
他隐约觉得这是“大限将至”。
三年前圣上用靖王殿下肃清东南,杀了卢世全、甘庭玉和杭宁远三人后如惊雷乍收,人人都道皇帝陛下保的还是陈世钦,可胡都堂心里清清楚楚,圣上真正在保的,是他胡敬诚。
他在浙直这些年,纵然自己不贪,打着他的名目贪了的却也绝不会少,他管着也没有用,也根本管不了。
如若继续追查下去,陈世钦定然头一个将他彻底拉下水。这是皇帝陛下所不乐见的。圣上还要留他在浙直,当时为了与靖王殿下保驾护航。
可圣上三年前没有治他的罪,不代表今时今日或有朝一日就永不会动他。
靖王殿下离开南直隶时,没有与他有任何交代,仿佛刻意回避。
紧接着,这样一卷画卷便不请自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送画人指明要他今时今日独自来这书斋一见。
是东厂以此相挟?
或是圣上另有旨意?
情势太过吊诡,胡敬诚思前想后,还是独自来了。
然而他却看见张思远和甄贤同在这书斋之中。
第一眼时,自然是震惊无比。
并不是因为张思远,而是因为甄贤。
张思远是圣上放在江南的一只手,打从一开始,就是张公公奉密旨南下来查织造局,才就此戳破了这隐痛多年的脓疮。张思远出现在此并没有什么奇怪。
但甄贤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更是被圣上赐死的罪臣之后。
论及“派系”,胡敬诚是曹阁老的学生,与甄贤的祖父和父亲虽曾有过公事往来,但并无深交,对甄家这个唯一尚存的幼子更是既无了解,也没有太多印象,即便是东南战后,也不曾多打过几回照面。
甄贤之于胡都堂,只是一个传言。
但甄贤是“靖王殿下的人”,这一点,胡敬诚还是知道的。
胡敬诚也曾有所揣测,猜想靖王殿下待这个幼时挚友着实不同,甚至,这位甄公子多半也是真有些能耐的,否则以靖王殿下之志向,断不能将他留在身边。
但甄贤既不是圣上的近臣阁员,也不是靖王的王府属官,值此微妙时刻,出现在这书斋之中,还是与张思远一道,就多少显得突兀不合时宜了。
尤其视线相接一刻,张思远眼中明显现出了惊奇之色。
胡敬诚立刻判断,张思远对他的到来毫不知情。
所以,张思远也与他一样,是这棋局之上一枚尚未勘破迷雾的棋子。
而将他与张思远同时约来此地的,多半是甄贤。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甄公子既然现身,难道是靖王殿下的授意?
可那些陆氏的账目,靖王殿下怎么会知晓?
那画卷又从何处来?
这黑白纵横之后的布局人,究竟是谁?
胡敬诚并不知道甄贤曾经翻阅藏有陆氏账册的画卷,也不像张思远身在君王近侧深谙许多隐秘,自然窥不破其中关键,只觉得此事奇怪无比。
但胡都堂毕竟是久经战阵的封疆大吏,两省总督的乌纱帽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戴。只见他盯住甄贤看了片刻,便从容开口问道:“找胡某来的可是甄公子?”不卑不亢姿态,颇有既来之则安之的气度。
甄贤微微一笑,应道:“是,也不是。”
他请胡张二人入座,亲手奉上茶水。
但胡敬诚却不肯受。
他只将那装着画卷的匣子往案上一放,沉声又问一句:“公子是以什么身份送这画卷给胡某?”
这一句追问所包含的威慑,比之前一句就严重得多了,压力悄然弥涨。
“胡都堂——”张思远下意识站起身,想要稍稍打个圆场。
他是万万没想到甄贤竟然敢直接将胡敬诚“诓”过来。毕竟是在任的浙直总督,万一冲撞起来,总是不好,对靖王殿下也不利。他也不知甄贤是什么打算,只是眼前情势实在叫他难免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