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甄贤却是一脸泰然。他并不回答胡敬诚追问,而是微微浅笑,反问:“这画卷中所载,可是事实?”
他问得直白,胡敬诚一时没有回答。
冗长沉默使得气氛颇有些尴尬凝重。
张思远冷汗都顺着额角淌下来了。
他虽然不知道那画卷上究竟画了什么,但也看得出甄贤便是用这画卷拿住了胡敬诚的要害。
未免也太大胆了。
倘若激怒了胡敬诚又当如何?
张思远从前只道靖王殿下常剑走偏锋,没曾想,这位甄公子也如此“不落俗套”。
可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实在犯不着把人往外推。
张思远已兀自捏了一把汗。
甄贤却是不退反进,见胡敬诚不肯应声,便又道:
“我少时曾听祖父提起过胡大人,言胡大人沉稳刚健,有所不为,有谋国之能,更是实干之才。而今的胡都堂,可还是先祖父口中那个‘栋梁’。毕竟如这画卷所述,可不是栋梁所为。”
胡敬诚默然不语,唯有眼中光华明灭闪烁,复杂难言。
他已是个半百之人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才廿余,论资历,他是前辈,论年纪,他更足以做甄贤的叔伯。
但甄贤却毫不避讳地质问他,且如斯尖锐地一击便抓住了他的痛处,纵然言辞委婉,却半点情面也没有留。
这“后起之秀”可真是半点官场“规矩”也不讲。
然而,他却无可反驳。
不知何时起,当年寒窗苦读科举入仕时的锐气便悄无声息地离他远去了,所剩下的,只有如履薄冰的衰颓暮气。多少豪情壮志,也全在博弈间磨平了棱角,当真是老朽。
倘若他也年轻个二三十岁,大约也会想要如此,不,或许还要更激愤地痛斥如今的自己罢。
可他若从未变过,今时今日又是否还有浙直总督胡敬诚的存在?
而眼前这崭露锋芒的可畏后生,又是否当真能够一成不变,一尘不染?
待三十年后回首今日,又当如何?
良久语塞,胡敬诚唯有苦笑。
“甄阁老过誉,胡某惭愧。那么公子送来这卷画,又意欲何为呢?总不会只是想要胡某羞愧自惭。”
他怅然看住甄贤,风霜着色的双眼中已有太多太多难以言明和不言而喻。
但甄贤却仍是不回答他。
他只静静看定胡敬诚,继续问:
“胡都堂当年曾给靖王殿下送去六个字,殿下是如何作答的,胡都堂可还记得?”
胡敬诚不由略一怔,似没想到对方会忽然提起这个。
他当然不可能忘记。
当日眼看大战在即,他给靖王嘉斐送去六个字“定山河,负苍生”,想借靖王之手斩脱禁锢了他八年之久的枷锁。
而靖王殿下还给了他一颗人头和八个字。
“克定山河,不负苍生。”
山河必要克定,苍生亦不可负。
这是靖王殿下的豪言壮语。
胡敬诚其实至今怀疑。
他觉得这是做不到的,是王爷一厢情愿的执念,抑或不得不做出的姿态。
所谓苍生究竟是什么?
所谓“不负”,最终也不过是尽可能少的割舍。他选择的是“稳”,而靖王殿下选择的是“快”,不过如此而已。
虽然从结果看来,姑且是靖王殿下赢了。
可这一次如是,下一次呢?将来的每一次呢?
未必次次如愿。
甄贤大约是在向他施压,想要他自己主动低头认罪。
胡敬诚觉得,他已渐渐猜到了,甄贤独将他和张思远引来这僻静书斋究竟是在做什么。
皇帝陛下想要他成为靖王殿下的助力,却又要钳制他的举动。张思远正是约束他的人,而这画卷中所载,却是拴住他的“罪”。
皇帝多半要让张思远出任南京守备,以分散削弱他这个浙直总督手中的兵权。
这局棋的谋局之人,到底还是圣上。
既是圣意如此,除了顺服,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胡敬诚思忖既定,当即低头拜俯,“胡某有负圣恩,有负靖王殿下。”
这着实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姿态。
甄贤静静看了片刻,不置可否。
他先长身而起,转而看向张思远,嗓音清朗。
“上谕:着提督织造太监张思远兼南京守备职,领南直隶五军诸卫守备事。”
谕旨所述,不出意料。
张思远当即躬身领旨。
甄贤将他扶起来,又道:“委任文书宫中自会送到织造衙门。圣上的亲笔诏书,我此刻不能取出与张公过目,也不能巨细说与张公知晓。但张公是圣上钦定之人,想来也不必我多言。”
张思远点头,转脸看向胡敬诚,欲言又止。
看情形,圣上对胡都堂当也是有所旨意的,且不容乐观。
他本还疑心是甄贤年轻鲁莽。但若是圣上有旨,有另当别论了。
无论如何,姑且先回避,免得尴尬。
张思远是何等敏锐之人,立时还了甄贤一礼,又向胡敬诚一礼,轻声道:“我先到院中等候。”便转身出去了,还没忘了细心掩好门。
甄贤直等着张思远离开,才转回目光,看住仍低头俯伏的胡敬诚。
胡都堂是他的长辈,两鬓已见银丝,额前有岁月刻纹,却要在他的面前长跪不起。只因为他此刻并非只是他自己。他手中握住的,是至高至极的皇权。
气息骤然淤滞。
甄贤静了好一阵,才终于能够继续开口,嗓音却已在不经意间现出沙哑。
“上谕:浙直总督胡敬诚,治下不严,纵长子宗亲贿赂内官漂没公帑,念其战勋卓著,平寇有功,又久有沉疴之苦,免其罪责,准其辞呈,召还京师面圣以候裁。浙江诸卫防务,仍由浙江都指挥使徐达虎总领,政务由承宣布政使周文林总领,不必再受总督辖制。”
他缓缓说完,便屏息不再发话。
胡敬诚肩头微颤,久久不能抬头。
“念其功勋,准其辞呈”不过是顾全颜面的说法。圣上这是将他降罪革职了。
他倒并不自认冤枉。
这罪责原本早在三年前,他便应该承担。拖延至今,已是天恩浩荡。这三年来,他数度请辞,一方面是想急流勇退回避纷争,另一方面着实也是罪己。
他只是难免为皇帝降罪与他的这个时机而感到意外。
他自认沉浮多年已算是略通谋算,也了解今上的脾x_ing想法,想不到到底是错估了陛下。
圣上根本不要他为靖王殿下做臂膀肱骨。
徐达虎、周文林都是靖王殿下到东南以后提拔上来的人,也是少数在东南任上时未与织造局卢世全牵扯过深之人。南直隶还有赵哲、张思远。而皇帝革了他这个浙直总督,却尚未撤大都督府。
打从一开始,圣上要给靖王殿下的,便是整个东南,只有浙直两省,没有他胡敬诚。而他只是一只用来伪装圣意迷惑陈世钦的蝉壳,如今还要成为靖王殿下北还京师的掩护。
但圣上到底还是有心顾念他的,所以才只是将他革职,更给他为靖王殿下建一大功的机会,而不是把他和卢世全、甘庭玉他们一起杀了。陛下知道他的难处与苦处。
胡敬诚忍不住笑出声来,俯在地上,秫秫如被秋风扫过的树梢。
甄贤恭敬将他扶起,仔仔细细安置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倒了热茶给他。
“内阁的加急密函此刻应该已到府上了。胡都堂是封疆大吏,位同尚书,不可唐突怠慢。我的委任状,请胡都堂过目。”
他从怀中取出文书,双手奉上。
胡敬诚取来翻看,一眼心惊。
这份委任文书与吏部下发的通常文书有所不同,乃是今上朱批亲笔所拟,加盖的也不是吏部的大印,而是内阁的印信与皇帝陛下的玉玺,显然是由内阁曹阁老亲自经手,绕过了司礼监,从南直隶发下的。
在这份委任状,皇帝陛下御笔任命甄贤出任钦差都察院左御史,行监察、弹劾百官之职责,有在奏裁之外立断之便宜。
一个二十八、九的青年人,从小小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一跃成为正二品大员,这是圣朝开元以来前所未有的孤例。
无怪这个年轻人方才敢那样与自己直言,敢往他的府上送去这样的画卷。
胡敬诚震惊良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自从陈世钦权盛,都察院几乎已形同虚设了,几任御史,乃至其下的佥都御史、监察御史,凡有敢直言弹劾者,大多死的死贬谪的贬谪,久而久之,满朝文武几乎都已把都察院这衙门遗忘了。
今时圣上突然密旨启用一个在朝中无有党阀派系,亦无利益纠葛的年轻人出任左御史,是真正要露杀锋了。
而这位新上任的御史大人,是靖王殿下的人。
这是圣上为靖王殿下悉心锻铸的一把利剑。
“甄大人身为御史,既有诏命在手,径直入府拿我便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胡敬诚惆怅掩面,靠在座上,尝试了几次竟都是腿软无力。
甄贤垂手站在他身边,颀长挺拔,身姿如鹤,嗓音柔和而澄净,并无半点怜悯施舍,或是曲意谄媚。
“我是晚辈,您是长辈。我与您或有政见之争,也并不乐见您落魄难堪。不如就请大人体体面面地还京,面圣,卸下重任,荣归故里,这样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