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罢沉静看着胡敬诚。
胡敬诚不由怔忡。
方才甄贤问他,是否还记得靖王殿下回他那六个字时的作答。
他没有应声。
他其实知道靖王殿下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定山河,未必就要负苍生。
他只是始终不信。直到方才那一刻,也不曾信。
可看着眼前这个清瘦俊秀却自有坚韧的青年,他竟忽然动摇了。
靖王殿下是与圣上不同的。
甄贤更是与他们这些自负“老成”的官场中人不同的。
那么……或许这一回,当真能有所不同。
“靖王殿下此刻,是真已往秦地去了么?”
心中恍惚失落,说不上什么滋味。胡敬诚摇头苦笑。
“胡都堂以为如何?”甄贤不肯回答,只将这问话又推回去。
胡敬诚用力撑着座椅的扶手,终于缓缓站起身。
他躬身拱手,向甄贤行礼。
“皇上圣明,殿下英睿。我如今可以谒见王驾了。”
甄贤眸光明显一震,嘴上仍反问:“……胡都堂什么意思?”
胡敬诚惆怅扯起唇角,“靖王殿下若要随我一同返回北京,驾车这种苦事我是万万不敢让殿下来做的。”
原来他竟也早已窥得了些许端倪。
刹那,甄贤面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难色。
他明显犹豫了一下,到底什么也没说,而是做了个恭请的手势,上前两步,为胡敬诚推开了屋门。
那略显狭小的院落中,张思远一直站着。
纵然心中担忧,他也不能去偷听甄贤与胡敬诚在屋里说些什么,只好一直出神地盯着院子一角。
角落的藩篱旁,那佝偻着背的车夫一直在喂拉车的牛吃Cao料。
那头牛似乎有些焦躁,哼哼着不大愿意好好吃的模样。
张思远心不在焉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大惊失色地险些摔倒在地,着急就三步并做两步地奔上去。
几乎同时,甄贤便推开了主屋的门,和胡敬诚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来,也冲着那角落里的车夫疾步走过去。
忽然被围住的车夫愣了一瞬,直起原本驼峰一样的后背。
“我哪儿穿帮了?”他一边把脸上贴的背后背的都扯下来,逐渐现出本来轮廓的脸上有难以置信的困惑。
甄贤站在胡张二人身后一步的地方,一脸“我早劝过你肯定不行”的无奈沉痛,扶住了自己的额角。
相比早有察觉相对镇定的胡敬诚,张思远简直哭笑不得,任是再如何沉着稳重见过世面的人,也差点不能站住脚跟,只能一手扶着旁边的篱笆,努力控制自己脸上崩坏的表情。
“……殿下大概头一回喂牛吧。”
第117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3)
靖王嘉斐并未离开南直隶。
但当日王驾启程,带着十余卫军和侍官仆从,这是许多双眼睛都一起看到的,更是陈世钦看到的。
而今靖王殿下乔装滞留城中,也不见半个护卫跟随左右,想来是让那一路人马做幌子瞒天过海去了。可如此一来,殿下身边只余下一个甄贤。甄大人是文人士子,脑子转得快,却不会武,万一又像上次返京途中那样,遇着武力强袭的,可怎么办?
张思远暗中捏了一把汗。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这一战不是儿戏,更没有退路,荣未必俱荣,但损必是俱损的。
倘若靖王殿下不测,要死的可不止靖王殿下一人。
但这位靖王爷是说要去打鞑靼人就敢孤身北上出关的主,即便他劝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若说此时还有谁能劝得住靖王殿下,恐怕只能是甄贤。
于是临别以前,张思远踟蹰再三,还是凑到甄贤跟前委婉地提了一提。
他其实就是想说,也不能太纵着殿下的x_ing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扮个驼子车夫赶车喂牛之类的……以后就还是别干了。
甄贤只能点头听着,心里又是气又是无奈。
“赶车喂牛”这事他早拦过了,拦不住。
如今玉青在外传讯,其余人都往秦地去做了诱饵烟幕。靖王殿下大概觉得好容易得了个能表现一二的机会,还很是“雀跃”,自告奋勇要反过来保护他,还美其名曰“掩藏身份”。
甄贤纵然知道殿下当自有分寸,不会胡闹误事,也还是为这人罕见表露出的孩子心x_ing而瞠目结舌。
心里一半觉得好笑,另一半还是唏嘘惆怅。
他当然明白殿下的心意。
殿下担忧他的安危,深怕将他卷进争斗之中,又怕他吃苦受累,更怕再伤着他。
他又何尝不是反过来?
殿下如今曝露了行踪,这书斋便不再是合适的容身之所,在胡敬诚启程返回北京以前,需要另寻稳妥的地方落脚。
好在这三年在南京也不是毫无准备。
他还兀自思量后策,冷不防被一双长手从身后圈住。
嘉斐轻轻拥住他,环视一圈架上的字画。
那都是三年间陆陆续续积累下来的,虽然不是什么名家真迹,但也算是小贤喜好之物,其中有些还是甄贤养伤期间自己写写画画来的。如今一时半刻也没办法都带上,只能留在这里,能不能保得住都要看造化了。嘉斐忍不住可惜,便叹道:“该让张思远把这些字画先挪到别的地方去,待日后再给你送回北京。”
靖王殿下此刻身无负累无拘无束,愈是要紧时刻反而愈发生出举重若轻的畅快,甄贤是真怕他想一出是一出起来,闻言急忙回过头皱眉制止他,“都是些身外之物,殿下不要做多余的事。”
嘉斐也心知此时最好不为可有可无之事分神。
只要张胡二人不出纰漏,这书斋也不会遭什么大难,最多空置一阵,回头安定了再让人来取就好。
小贤给胡敬诚送去的那卷画卷当然不是当年霁园中的原品,而是小贤依着记忆复制的。
一想到甄贤为了那画卷接连熬了几宿,熬得脸都青了,嘉斐便止不住得心疼,低声抱怨一句,“画了好几天就‘便宜’了胡敬诚。”
他原也不是故意说给甄贤听的。
但甄贤当然还是听见了。
任谁忽然被那种催命符一样的东西找上门,都不会欣然以为得了“便宜”罢,也就是靖王殿下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甄贤不禁失笑,“殿下放心吧。我若是胡都堂,今儿回去第一件事也要烧了。”
按理,张思远与胡敬诚已前后脚走了,他们也该尽快离开才好。甄贤一时不太猜得透嘉斐究竟在琢磨什么,为何要耽搁在此,发些散碎而无甚意义的牢s_ao,也顾不得细细揣摩,就催着嘉斐快走。
但嘉斐仍旧看着那些架上的卷轴,眸光闪烁不定。
“你说陆澜的那些画卷……当真都烧没了么?”
他又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出这么一句。
甄贤人都已到了门口,听见这一句,不由肩头轻颤,当即站下脚步。
第118章 三十四、不负苍生(4)
陆澜那隐含账册的画卷,据说是全都在火海之中化作飞灰了。司礼监没有找到。靖王府也没有找到。至于皇帝陛下,甄贤私心猜测,皇帝大概真的没有派人去找,也并不希望他们找到。
当日面圣时,皇帝曾对他说过五个字——留给后来人。
所谓“后来人”,甄贤觉着,圣上的心思当还是靖王殿下。
可若是靖王殿下无法顺利返回北京,余下一切也都是空谈了。
甄贤不禁担忧,深怕嘉斐在此时忽然琢磨起些节外生枝的事情,便又拧眉拽住他。
“人如今还漂在海上呢,不然殿下找他回来问问?”
“那还是让他继续漂着罢。”嘉斐撇撇嘴,当即如是应。
小贤这一句反问里已见了薄怒嗔怨,再多说下去,怕是真要恼了。
也怪他有失分寸,偏要在这节骨眼上提起陆澜。
小贤心里始终对陆澜有愧,并不仅仅是“愧对”,而是“羞愧”的成分更多一些,是因为在这个人身上所发生的种种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破了他的底线,深刻地让他感到羞耻。
然而靖王殿下觉得,他固然可以尽力,却很难保证同样的事情永不再发生。
小贤太容易为旁人悲欢而共情,正是这一点使他比常人更加敏锐,看见更远的前方,却也注定使他近乎自虐的心苦。
许多时候,嘉斐甚至会忍不住希望,这个人可以再庸俗一点,自私一点,只要好好看着他,看着自己,看着仅属于他们彼此的小小温情与热烈,就足够了。
然而心底始终有另一个声音清醒明白。
他心悦之人,心里装的,眼里看的,永远有更广大的天地,他强拗不来,也不该勉强。
倘若一天,小贤的心里当真已不能再有他的位置,不能再向着他,他大概……除了坦然放手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虽然他觉得自己做不到。
万一不幸真到了那种地步,非闹得一地狼藉不可,纵然不出人命,也是两败俱伤……
“我扮车夫真的不行啊?不然还是扮个锦衣卫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