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活着,父亲却早已化作泥土尘埃,化作浸染血色的前尘往事,再不会回来。
那么……为什么?
原本沉静平缓的气息在这一刻骤然断裂,但甄贤什么也没有回应。
太上皇了然看着他。
“你想知道朕究竟为什么非杀你爹不可。”
他用只属于长者的慈爱眼神看着他,如同看一个在迷雾中困顿茫然的孩童,沙哑而缓慢地问他:
“你可有恨过?”
若硬要说恨,少年时多少都有不能释怀,但很快就被更多无法忽视的惊惶与困扰淹没了。
他想了许多年也始终不曾想明白过,终于决定算了,不再想了。
因为毫无意义。
事到如今,归咎于j-ian恶,一个人,或是一群人,又或是其他,已然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徒劳纠缠只会伤害更多无辜之人。
既然如此,又何必还要多此一问呢。
尤其他以为,太上皇该是明白的,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决定不再提起了。
甄贤气滞良久,颓然苦笑,“臣不明白。”
第137章 四十、他该死(3)
“你的确不明白。”
太上皇竟骤然哂笑一声。他的嗓音低沉冰冷,抓住甄贤时五指用力到抖个不停。甄贤听见他用一种极难琢磨的语气咬牙切齿道:
“你爹博学多才,思辨敏锐,文采风流,是朕的少时挚友,一生引为知己。唯一让朕深恶痛绝的,就是他天生反骨,过刚易折,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始终不肯屈膝顺服,不肯有半句违心奉迎言不由衷,哪怕是对朕,也丝毫情面不留!”
这字字句句究竟是褒还是贬,又是爱还是恨?
一瞬间,甄贤竟感觉到凉气有心脾漫上。
太上皇看了一眼床头那方一直垫在脑下的玉枕,示意甄贤取来打开。
甄贤依言,打开那枕头一端的锁扣,从里头取出一本不薄不厚的书册。
只第一眼,他便僵住了,甚至双手发颤地不能自控。
这书他从前是见过,甚至读过的。
虽不是同一本,但他确确实实记得。
当年年纪尚幼,许多事都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轻重厉害,从父亲的书房里随意偷了这么一本书拿去和殿下一起偷看,正是这一本,结果被发现了,落了一顿痛打。
这书的名字叫作《梦中记》。
当他幼时偷出的那一本是雕版墨印的。
而今眼前这一本,被太上皇藏在枕头里的,却是手书本。其上的字迹,再熟悉不过,他今生也绝不可能忘记。那是他的父亲甄蕴礼的手笔。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你也曾是进士一甲,金殿钦点的探花郎,你告诉朕,你爹的文章写得可好?”
太上皇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甄贤觉得无法呼吸。
眼前的一切陡然变得模糊,有种晕眩的错觉。
他下意识伸手撑了一把,不让自己倒下。
那本书里说的故事,他其实至今也还记得一些。
故事说一个年轻的书生在梦中误入了一处名叫大夏国的地方,与这大夏的皇帝志趣相投引为知己,成了皇帝器重的近臣。
然而这皇帝却沉迷丹道,宠信宦官,无论书生如何劝谏也不肯听,仍然纵容宦官大权独揽,每日向他进奉仙丹,将国政玩弄于鼓掌。
皇帝的皇后是果敢直言的贵族女子,几次三番直言进谏未果,便联合母族想要扳倒权宦。奈何宦官身在君侧,经营年久,皇宫大内尽是眼线。消息不慎走漏,皇后反而被扣上了勾连外戚的罪名,被宦官毒杀。
那宦官害死了皇后,又将皇后的母族尽数迫害贬谪,而后便打起了东宫的主意,想要废黜年幼的太子,扶植自己的傀儡。
结发妻子惨死,幼子危在旦夕,皇帝才幡然醒悟,然而宦官权盛,已难轻易铲除。
皇帝只能向书生求援。
书生便教皇帝将年幼的太子关在废弃冷宫中,严防死守不许任何人接近,名为禁闭,实为保护,表面上却对要韬光养晦对宦官假意顺从。
于是皇帝便装作仍对宦官言听计从的样子,将太子关了起来,另立了与宦官为伍的妃子为新后,立新后的儿子为新的太子,背地里则与书生密谋削弱宦官手中的权力将之扳倒。
然而宦官生x_ing多疑为人精明且凶狠,朝中官员一半都是他的党羽,另一半里有许多又被他掌握着把柄,敢怒不敢言,更不敢站出来反抗。
皇帝与书生几次三番尝试,都被宦官抢先一步破招,杀死了证人,毁灭了罪迹,又纠集党羽兴风作浪倒逼皇帝就范,更是反过来处心积虑想要罗织罪证陷害书生……
这故事后来究竟如何,那书生究竟是生是死、皇帝与宦官究竟谁胜谁负,甄贤已经不记得了。
也许是忘记了。
也许是从未看到。
记忆中深刻如同烙印的,只有当时祖父暴怒的脸,和当年的皇帝陛下质问他们从这书里看懂了点什么时复杂的眼神。
他记得当时他回答说:“我只觉得,这故事里的许多人都像是见过的。明明是书中人事,却又是眼前情状。”气得祖父又打了他。
其实当年的他根本什么也没有看懂,否则怎么敢放肆至此,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更从来没有想过,这本书原来竟是他的父亲写出来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
原来如此。
种种揣测,流言蜚语,说他甄氏是不识时务见罪于陈督主云云,其实落到实处,不过就是这样一本“反书”……
而这本“反书”,竟然是他无知无畏从父亲的书房里偷了出来,才招引了无可挽回的祸事。
难怪那时候,祖父气得险些将他打死,甚至竟要让父亲跪在院子里,一页一页亲手把这书烧个干净。
可既然都已烧得干净了,又如何偏偏留下这一本手稿,事到如今仍留在太上皇陛下的枕头里?
那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太上皇每夜枕着这本《梦中记》,又都在梦中见着些什么呢?
太上皇竟还要来问他,父亲写得到底好不好。
他又能如何作答?
明明他的父亲,他的家人,都已死在这南柯一梦之中了。
甄贤经不住溢出一声苦涩叹息。
心里似遽然被捅出一个大窟窿,又疼又冷,汩汩往外冒着血。
“陛下是想听实话么?”他甚至没法抬起头再多看面前的老者一眼,只能兀自死死咬着嘴唇。
太上皇眯着眼细细地看他,看他与他的父亲庶几相似的眉眼,甚至是神情,那一点就算低垂着双眼也仍然不看放下的固执和骄傲,而后从鼻息间轻哼了一声,算是应准。
几乎是同时,甄贤的眉心就难以察觉地拧了一下,“我觉得,父亲他写得好。”
太上皇当即大笑起来。
“对!他写得好,写得没有一句不对。所以他才该死!杀死他的不是陈世钦,不是朕,是他自己!”
第138章 四十、他该死(4)
他愤怒地嘶吼,已然浑浊的双眼中瞬间绽放出灼热光华,如同拼尽全力的最后燃烧,整个人都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颤抖,秫秫如风中落叶,一边却又放声痛骂:
“他该死!最该死是他到最后也不肯低头认错,不肯服软!哪怕他只说一句,只要他说一句‘无心之失’,朕也能设法保住他。可他偏偏不肯!他宁愿去死,搭上全家老小一起去死,也不肯跪下认错求饶。好个铁骨铮铮宁折不弯啊!可他这到底算什么?他算什么儿子、丈夫,父亲?算什么男人?”
甄贤几次想伸手扶住他,都被他用力地挥开,只能怔怔看着这个双眼通红近乎癫狂的老人,竟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才好。
著反书,隐喻当今,这是谋逆的死罪。越是无一字虚言,越是不能为上位者所容。文字之狱兴起,何止株连九族,只怕是但凡有所往来的,都要被牵连。便是没有往来,也能生造出往来,就如同索命的阎王,想要谁死,谁都逃不了。
可若说他的父亲当真有犯上谋逆的意思……那又怎么可能?
甄贤不禁苦笑。
父亲与太上皇之间,虽然与他和陛下不尽相同,却又如斯相似。
甚至,甄贤常觉得,比之他的优柔脆弱,父亲是更坚定刚毅的那一个。
父亲这一生,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为止,没有一日离开过太上皇。
两个自幼小时就在一起的人,就像两棵伴生的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父亲怎么会真有谋逆作乱之心呢。也没必要。倘若厌倦,父亲怕是早就带着母亲和他们兄弟二人拂袖而走归隐田园去了。
甄贤猜想,父亲也许是因为失望,也许是愤懑不得纾解,又或许真就如太上皇所言,是“天生反骨”,不吐不快。
可那又如何呢?
父亲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
心中这样想的,未必只有父亲一个。那些人只是都不愿或不敢说出来罢了。
可……说出众人不敢说的实话,当真就这样该死么?
太上皇如此声嘶力竭地骂父亲,说父亲是自己害死了自己。
然而甄贤觉得不是。
父亲之死,不是因为父亲做错了什么,亦不是因为陈世钦有多么神通广大无法战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