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 作者:沉佥(下)【完结】(69)

2019-05-26  作者|标签:沉佥 情有独钟 复仇虐渣 穿书

  陈世钦不过是借势而为罢了。

  真正杀死了父亲的,是天子的脸面,是统治的绝对不可撼动。

  因为有些实话,皇上根本不想听,不想认,也不能认。

  因为皇帝不能犯错,即便是真的错了,也必须当成没有错,绝不允许一星半点的质疑。

  甚至直到这一刻,太上皇也还是不认的。

  怒骂父亲,拿他的家人做借口,仿佛只要证明父亲是这天底下最败坏不孝的男人,就能洗净自己手上沾染的血。

  但他的家人,他的祖父、母亲甚至年少的兄长心中究竟又是如何想的?是否当真会如太上皇所言一般为此怨怪父亲?

  甄贤想来想去,始终觉得不会。

  这么多年过去了,甄贤也一直记得,那时在诏狱,母亲一手抱着他,一手抱着他的哥哥,朱唇紧抿作一线,虽然一言不发,眉间却无半点惧色。而他的祖父纵然之前那样暴怒起来痛揍了他和父亲,到了这时候也只是沉默阖目正襟危坐罢了。

  然而当年的他实在太小了,什么也不懂。

  而今回想,那并不是因为认命,而是彻底的看淡与看透,是得其所的凌然。

  他已然远逝的家人,骨子里其实都是一样。

  甄贤出神良久,只有喟然苦笑。

  “陛下当年,曾经是祖父的学生,也曾见识过我的母亲和兄长,其实陛下的心里清楚明白,我爹他……他们——”

  “你不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朕!”太上皇勃然怒吼着打断他,仿佛他低声吐露的是如何不可接受的残酷话语,将手边能抓到的一切东西都扔出去,像个耍赖的婴孩。

  甄贤只能静静看着,无法阻拦,也并不想阻拦。

  空荡荡的殿内好一阵呯呯乱响,却无一人敢再入内。

  不知过去多久,太上皇才渐渐平复下来,一如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挣扎。

  他靠在床头的屏风下,胸口因为精力的透支而剧烈起伏,凹陷枯瘦的喉骨上下滚动不停。

  “正月里嘉斐曾经问起当年的旧案究竟是为的什么。朕没有告诉他。朕叫你来,只想告诉你。就算是皇帝,也有保不住的人。如若那些人各个都想要你死,你该不该死,都无所谓。不要给他们咬死你的借口。不要学你爹。不要让朕的儿子伤心难过。”

  他闭着眼,叹息冗长。

  甄贤闻之怔忡良久,竟如同被一根锋利的冰锥狠狠刺进心底至柔软处,一时如鲠在喉,想说“臣不惧死,只怕不能死得其所”,最终也还是默然咽回肚里。

  没有必要。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又何必多言。他原本也无需向太上皇明志。

  “臣……要为臣的主君,尽所能,做能做之事。”甄贤低头思忖片刻,安静地轻声开口。

  太上皇沉默良久,久到甄贤几乎以为他已然睡着了时蓦地睁开了眼。

  “蕴礼说得没错。你果然还是……更像他一些。”他深深看住甄贤,看那张肖似脸庞,又是许久,眼中沸腾不息的浓烈恍惚竟似望见故人。

  直到酸涩与疲倦彻底淹没了眼底最后的光,他便将脸向另一边扭开去,沉沉拂袖,用低哑嗓音敕道:“你去罢。”

  他终于缓慢地撒开手。

  甄贤如蒙大赦,起身礼毕,神不守舍地退出门外。第一眼,便看见陈世钦躬身在门口看着他,模样谦卑,神色傲慢,待他到了跟前,便似笑非笑地扯起唇角,道:“太上皇与甄大人说了这么久,想来是交待了极为重要之事了。”

  甄贤蹙着眉,不愿应声。

  他急不可耐地回到大殿外去找嘉斐,如同寻求救赎。

  嘉斐也正等着他,远远瞧见便迎上来,双手扶住他手臂先低低唤了一声:“小贤……?”

  甄贤已然不能站稳,踉跄一步就跌进嘉斐怀里。

  但他迅速察觉了失态,立刻挣扎起来,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的皇帝陛下维持一点庄重的距离。

  嘉斐却不放手,反而愈发用力地将他抱住了,在他耳边追问,语声焦灼。

  “小贤,你怎么了?父皇与你说了什么?”

  手腕处早被掐得通红,在这怀抱中厮磨得隐隐作痛。甄贤觉得太阳x_u_e里似有两只滚烫的兔子在剧烈地跳个不停。

  “太子……太子殿下现在何处?”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四下张望起来,似要确定什么。

  “在坤宁宫,和他母亲一起。”嘉斐猛然愣了一瞬。

  甄贤用力咬了一下舌尖,使自己竭尽全力地冷静下来,“陈世钦方才与我提起太子——”

  不待他说完,嘉斐已明白了,立刻拧眉喊起人来。

  他命人去把玉青找来,让玉青立刻带一队禁军去把坤宁宫守住,不见他过去任何人不得自由进出。

  玉青一脸茫然地领了命,虽不明就里,却也知道不是发问的时候,于是匆匆行完礼去了。

第139章 四十一、人殉(1)

  玉青领着一队禁卫和两名太医赶到坤宁宫时,坤宁宫的大殿上倒还是秩序井然。

  皇贵妃崔氏和昭王妃正坐在一张贵妃榻上头碰着头细声低语,不知说些什么。

  一旁的软凳上坐着荣王殿下的侧妃萧氏,神色伶俐的漂亮面孔上挂着一抹隐约微笑,不时点头应和。

  其余皇族命妇也都在座,不敢高谈阔论,三三两两的私语不绝,等待消息传来。

  只除了郑太后和万太妃二位。

  自从郑太后回宫,与万太妃东西分立,内命妇们的朝见礼数便难免微妙起来。一位是在册的皇太后,一位是当今天子的养母荣王殿下的亲娘,得罪了谁,委屈了谁,都是为难。于是许多原本该由太后主持的事才全推给了崔莹这个独一无二的皇贵妃,任太后和太妃各居自己宫中王不见王落得清闲。

  崔莹倒是不在意的。做一个端庄能干可以“主内”的女人是她从出生起便反复被教授的事,已然深入骨髓,即便没什么喜好,也是擅长的。

  她只是厌烦这些事要挤占了她难得与儿子相处的时光。

  再不远处,两个宫娥和傅姆拥着年幼的太子殿下,正坐在一方与众人隔开的软席上。

  太子殿下穿戴齐整,已初初见了个小少年的模样,身形虽还幼小,眉目却很沉稳。他也不吵闹,在一群命妇宫眷的包围之下静静翻看自己的书卷,偶尔会把手伸出去,在暖炉上暖一暖。

  崔莹人虽与苏哥八剌说着话,目光却总忍不住要往儿子所在的地方望一眼,确定他还好好儿地坐在那儿。

  说来也奇怪,太子的眉眼样貌都像极了他的父皇嘉斐,x_ing情却比嘉斐少时温顺随和得多了,也不喜欢骑s_h_è 习武,有事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抱一本书找个清净地方慢慢翻看,自得其乐。大约是因为实在被保护的太好了。又或者是因为实在年幼。被迫逃出京城留在边关的三年也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打磨痕迹。他仍然像是一块璞玉,光泽温软。

  宫人们巧言讨好,最爱对崔莹恭维:太子殿下像母亲,将来一定是个守成天下的温柔君主。

  可崔莹却总有一种微妙地感觉。

  她觉得比起她这个母亲,太子反而更像甄贤。

  自从当初她执意让太子向甄贤行师礼,后来甄贤也真的做了太子殿下的老师,每日亲自教习太子读书功课,甄贤的存在便再也无法剥离的成为了太子殿下人生中的一部分。

  太子殿下一直都非常地喜欢甄贤,每每说到甄先生,两只眼睛里全都是光,充满了崇拜仰慕。甄先生见多识广,文采飞扬,才智过人,清正儒雅,读过的书堆起来比山还高……种种溢美,怎么夸也不嫌腻。相比之下,她这个生身的母亲反倒逊色多了。

  她也是出身门阀大族的女人,读过不少书,但甄贤带着太子读的书所涉猎远比她所能接触的更广。起初时,她还能拉着太子问问,今天先生教了什么,但很快地,她就不太能跟得上了。太子每天晨昏前来拜见母亲时,眉飞色舞说得全是她闻所未闻的东西,偶有时候,她甚至不能完全听懂,于是只能愣磕磕听着,维持微笑。

  怀胎十月忍痛拼命生下的儿子,渐渐地就离自己越来越远,好像这世上只要有父皇、有甄先生就足够了,她这个母亲反倒成了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崔莹觉得自己可笑。

  原以为自己早有觉悟,什么都已想得清楚明白,到头来,还是却会生出这样微妙的小心思。岂非庸人自扰作茧自缚。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什么野心和欲求的女人,原来竟也不是。她并不是只要能好好活着就可以满足的。

  然而就算她不满足,又能怎样呢?

  难道她还能去向天子奢求所谓的“爱”么?

  她嫁给了一个注定不会给她一星半点宠爱的男人。打从第一眼看见当年的靖王嘉斐,她就嗅得见危险气息。这个男人是这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人,天生尊贵,又温柔又残忍,他总有一天是要登上帝位的。她当时就知道。所以她立刻毫不犹豫地上了这条船,像个求生的溺水者。她也别无选择。

  帝王的宠爱不过水月镜花,是一味虚妄的媚药,易碎的美梦。

  她原本以为她早已足够懂得。

  可是当她亲眼看见过,那个男人温柔多情为一人痴心狂浪不顾一切的模样,她才恍然顿悟。

  所谓“帝王无爱”也不尽然。

  他并不是不会去爱的,只是不会爱她而已。

  倘若甄贤与她一样同为女子,崔莹完全可以看得见,陛下的身侧定不会有她半点位置。而她可以是陛下的女人,他的棋子,他的盟友,甚至是他儿子的母亲,但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的爱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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