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庄闵郡王与当今皇帝那些旧年“恩怨”摆在那儿,此时此刻,他的寡妻却第一个站出来发话,又是什么意思……?
萧蘅芜不熟悉谢晚知,并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一时也猜不透,不禁犹豫地回看向崔莹和苏哥八剌。
第141章 四十一、人殉(3)
皇贵妃沉默不语,殿中其余众内命妇倒是立刻有人呛声起来。
皇贵妃崔氏是今上内宫中唯一的妃嫔,又为皇帝陛下育有独子,虽然没有皇后的名分,身份也可算是极为尊贵。
但不是皇后就毕竟不是皇后。
今上从前还做靖王的时候,太上皇就御赐崔氏以侧室之身享王妃的殊荣,甚至还特意赐她可以穿着同亲王妃一样的服制、以靖王世子生母的身份出席所有只有靖王妃才可出席的场合,又如何呢?
她当年为什么做不得靖王妃,如今也就为什么做不得皇后。
其中玄妙,莫说这些盘踞京中的皇亲国戚,便是朝臣京官,怕是也没有几个不知道。早有私厢笑语说:当今的中宫其实是姓甄的,自然就再不能姓崔,只是不知道这崔皇贵妃若是遇着“甄皇后”,该怎么行礼才好?
一个女人,即便身份尊贵,德才兼备,还生了儿子,只要得不到自己夫君的宠爱,在许多人眼中便是可怜又可笑的。何况她又不是正妻。不知多少人当面阿谀逢迎,其实心里都只把她当作个小玩意儿,觉得她连圣上用过的一枚旧扳指还不如。旧扳指总还有偶然一日再被圣上瞧见戴上的机会,她可是万万再没有蒙受圣恩的可能了。
而这样一个女人,却还高居上位,甚至想要号令皇族众王的正妻王妃们让她严查搜身么?
无论说不说出来,在场大多人都是绝不服气的。
大家原本还指着同仇敌忾坚决不从呢,不料却被这一位险些被大家忘个干净的谢氏郡王妃带头反了水,顿时敢不敢冲着皇贵妃撒出去的怒火便全往这边来了。
毕竟比起不被丈夫宠爱的女人,死了丈夫的女人就更欺一些,尤其前者的丈夫再怎么说也是当今的皇帝,打狗还须得看主人呢,而后者那已经被“克”死的亡夫,却是圣上从前的对头,无论怎么看,都是往后者身上泄愤要安全得多。
于是诸位命妇,有自个儿牙尖嘴利的,也有冷笑不语却推出个婢女代劳的,一时诘难谢晚知“想抢着摘清自己”,一时又暗讽她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字字句句皆是刺耳。
谢晚知只孤零零带着一个丫鬟。那小姑娘年纪小身形也娇小,大概还是头一回见这种要吃人一样的阵仗,稚嫩小脸上满是惊恐,吓得泪都涌出来了,想要出声辩驳也不知还能怎么开口,只能委屈地缩在主人身边,一个劲抹泪花。
这情景苏哥八剌哪儿能看得下去,气得当场就站起身来,开口道:“大家都少说两句吧!”
话音未落,便有人不冷不热y-in阳怪气地接了一句:“昭王妃不愧是鞑靼人的公主殿下,就是不一样啊,开口就敢让尊长闭嘴呢。”毫不隐晦,便是骂苏哥八剌出身野蛮没有教养。
昭王嘉绶与皇帝陛下之间的关系,在外人眼中看来,那也是极为微妙,实在不能说好。而苏哥八剌又是个被送来联姻的外族女子,自然也不受这种圣朝贵女们待见。
但苏哥八剌却不是崔莹,从不忍受这些闲气,当即眉毛便扬起来,一脸打算还手的模样。
眼看这事就要彻底闹将起来不可收拾。
萧蘅芜急得冷汗都淌下来,连忙死死将苏哥八剌拽住按回座上,旋身上前一步,沉静开口:
“既然说到敬奉尊长的规矩,都是奉诏入禁来为太上皇祈福的,这坤宁宫又不是西四牌楼,多余的还是能省则省罢!”
所谓四两拨千斤,她说得点到即止,也不见如何声高,但在场诸人尽是久在君侧的皇族命妇,立刻全醒过神来。
她们这些女人,无论出身世家还是平民,能得诰命,享荣华,出入禁宫,乃至在这里摆摆谱拿捏一下王妃命妇的架子,都不过是仰赖上头的那个男人,除此以外,她们也一样什么都不是。
而萧蘅芜上头的那个男人却是荣王嘉钰。
无论什么亲王郡王,论身份,谁还能大得过太上皇?论荣宠,谁又大得过今上最疼爱的弟弟荣王殿下?
何况萧蘅芜是荣王殿下手中的一把剑,而荣王殿下的另一只手却仍掌着锦衣卫。这个萧氏女,并不是荣王妃,或许也并不真是荣王殿下宠爱的姬妾,但却是替荣王殿下办事的女人,是荣王、乃至皇帝陛下盯住她们这些皇族命妇,进而盯住她们上头的亲王、郡王们的一双眼睛,自然也可以是杀她们的刀。
如此一来,什么嫡庶,什么宠爱,又算得什么?
大殿里骤然一片死寂,诸命妇虽然脸色各有各的难看,却仍是噤若寒蝉,再不敢放肆多言。
一直静静坐在角落里任人唾骂的谢晚知见她们吵闹完了,这才浅浅一声轻笑,先安抚了自己身边的小丫鬟,才缓缓又道:
“诸位贵人若是觉得推在我身上便宜,就只管往我身上推好了。反正事情僵在这里,谁也走不了。我就算摘清自己又如何呢?总比摘不清的好罢。”
一言以蔽之,方才出声骂过她的,不赶紧摘清了自己一个也别想跑。
谢晚知眉眼清秀,一副娇花照水弱柳扶风之姿,完全是江南女子如水柔弱的模样,说起话来犹带着些许江左吴音,绵软柔和,与脆生生拐着弯儿的京中官话大不相同,可这骂人不吐脏字的狠劲却半点不输。
众命妇闻言瞪圆了眼,简直不相信她竟然还敢还口,有两个甚至气得当场两眼一翻也不知真晕假晕地厥在地上。
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谁也不愿做那个摘不干净的。
萧蘅芜看着这大殿上一众王妃郡王妃们心不甘情不愿也没办法,只能青着脸服软下来,挨个主动让皇贵妃的女官搜查一番,再看看静静坐在角落垂眉不语的谢晚知,不由心下震动。
谢晚知是特意站出来替崔莹解围的。虽然并不知道她是为的什么。也许是实在看不过眼,觉得崔莹可怜。也许仅仅如她自己所说,是为了自保主动摘清自己。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帮了大忙免了一场灾祸。
以谢晚知这许多年来低调清静明哲保身的处事,她原本是没必要多此一举的。
一个女人,远离故土,远离母族,无依无靠,却能大隐于内城之中,偏安于皇权近侧,明明身处漩涡的垓心,却能避开是非,既不去谋害他人,也不容人随意欺辱,就如同站在水中央却不沾s-hi鞋袜,这实在是十分不易的才能。
只不过这样的才能能不能用,或为谁所用,意义便又完全不同了。
萧蘅芜忍不住又多看了谢晚知两眼,再回头看看同样面有震惊的崔莹和苏哥八剌,心情着实多有复杂。
这一场怨气冲天的搜查进行到中段时,便有一个企图趁乱偷偷开溜的婢女被当场逮住,身上搜出一个小瓷瓶,里头装着一瓶子水银。这婢女是跟着今上的宗伯景郡王之妻入的坤宁宫,因为颇有些制香焚香的手艺,奉命在殿上诸位贵人奉香。
这水银若是悄悄点在香片里,被炭火蒸发成了气,无色无味,却有剧毒。
崔莹骇得面无人色,想起这女子方才就在离太子极近的地方摆弄香炉,连忙命人将殿上所有的香全都扔了出去。
那景郡王妃更是吓得够呛,唯恐牵连自己,歇斯底里起来就要将人当殿赐死。
那婢女却哭诉这水银正是景郡王妃要她备在身边的药品,并非想要毒害谁人,更不是要谋害太子,而是用来为景郡王妃遮盖狐臭的。
一时哭叫求饶者有,喊打喊杀者有,主仆反目,互相撕咬,场面实在惨不忍睹。
但景郡王毕竟是皇帝的宗伯长辈。
崔莹心里怕极,紧紧抱着太子手脚发软,又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只能叫人先把景郡王妃主仆分开关在偏殿上,请玉青派人去回报圣上。
然而领命前去复旨的禁军疾步出了门,还没待走下坤宁宫前的长阶,赫然便听见禁城上空传来沉闷急促的钟鸣声和内官报丧的呼啸。
太上皇大行仙去,遗诏择定妃嫔近侍若干,殉先皇以朝天。
这是人殉。
消息层层传来,宫墙之内宛如死城。
第142章 四十二、是与非
先皇遗诏,后宫妃嫔凡无所出者尽数陪葬,除此之外,尚有三人,皆为上所亲近宠信,一为上之继后郑氏,一为上之贵妃万氏,一为上之近侍太监陈氏,太上皇特意钦点,赐其殉主之荣,陪附皇陵,永奉帝君之侧。
遗诏是在先皇退位之前便早已写好的,由内阁首辅曹慜亲笔代拟,封存于奉天大殿的牌匾后面,在先皇大行以后当众启封宣读,连当今的天子也被蒙在鼓里,事先一无所知。
消息一出,如雷轰顶,满朝哗然。
先皇要郑太后、万太妃和陈世钦也一起殉葬。
其实多半只是要陈世钦一个罢了,其余那些女子,连同先帝这一后一妃都是冤枉陪死的。尤其万太妃,既是荣王殿下的生母,更是当今天子的养母,之所以被拖下水,完全是为了堵人口舌,以免有人诟病先皇厚此薄彼,藉此为自己开脱求活罢了。
但人殉之事,残忍至极,除开国太祖之外,本朝列宗少有真正留下遗诏点名要人陪葬的。先皇此举,可谓惊煞众人。
南书房内,嘉斐眉头紧锁地坐在上首,列下在座,有曹慜等一干亲信阁臣,有荣王、昭王等几个兄弟亲王,当然还有甄贤。
心头一股无名火,发作不得,直烧得人五内焦灼。
父皇这是想带着陈世钦一起走,省得留下祸患继续兴风作浪。
但嘉斐却怎么也痛快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