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确实是当今天下最为尊荣显贵的女人之一。每日衣食无忧,被人前簇后拥地伺候着,奢侈又气派。比起需要起早贪黑劳作持家的民间女子,她已然幸运太多。
然而她又真正拥有什么呢?
她的一切都是那个男人的赏赐。
除了她的儿子。
不,包括她的儿子。
而假如有朝一日,太子殿下也真的彻底离她远去了……
其实与甄贤没有关系。甄大人并没有亏待过她。就算没有甄贤其人,她的处境也并不会变得更好。
她所困顿种种,画地为牢桎梏住她的种种,都只是因为她生而为女子。
只是这世道肯给女人的实在太少太少。
崔莹由不得长叹一声,要忍不住地拿眼望着她唯一的宝贝儿子,她的命。
那眼神叫一旁的苏哥八剌忍不住地揪起眉。
苏哥八剌觉得她大约能猜到崔莹在想些什么。
虽然她未必赞同,但也并没有什么兴趣干涉苛责。
她只是觉得崔莹常常太过消极了。
在苏哥八剌的眼中崔莹是典型的汉人女子,坚强,隐忍,逆来顺受,男人和儿子便是她的天,哪怕大地再宽广,始终也是得擎着天的。
但苏哥八剌却是绝不肯服这一套的。虽然眨眼也已嫁入中原这么些年了,苏哥八剌依然保持着当年Cao原公主的那股子闯劲,觉得这世上一切会叫她不舒坦的规矩都是用来打破的。崔莹的温婉贤淑大方得体总叫她的心里针扎似的,尤其是从应州返回京城以后的这几年,甚至愈演愈烈。相比之下,反倒是时不时便会露出锋利爪牙的萧蘅芜渐渐地让她有了许多痛快的感觉。
在应州的那三年,使她与崔莹几乎亲如异姓姐妹,但自从回到京城,崔莹再也没有一次主动与她提起那三年中发生的事。
苏哥八剌总隐约觉得,崔莹其实是伤心难过的。她躲在北地边疆带着幼子Cao木皆兵每日惶惶的时候,那个原本应该保护她和孩子的男人却远在江南,和另一个人在一起……这样的事,无论哪个女人恐怕都很难坦然接受。
虽然苏哥八剌也明白知道,以当时那样的情势,靖王府能分出一半的王府卫留给崔莹和世子已经实属不易了。可她总还是有些愤愤。
她至今对那个已经成为圣朝皇帝的男人也还是喜欢不起来。
也许是因为他和她的哥哥始终是对头劲敌。
也许是因为觉得他亏欠了与她情同姐妹的崔莹。
也许是因为他和七郎之间的种种尴尬角力。
也许……是因为甄大哥。
苏哥八剌说不上来。
那更像是一种直觉,这么些年来从没消失过,时不时便会冒出来刺痛她的神经。
她知道当年甄大哥为什么执意选择回来。
她只是觉得,她很难看清,这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苏哥八剌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忍不住叹气,出声宽慰崔莹:“姐姐放心吧,太子殿下聪明又懂事,不用那么牵挂着。我哥哥像太子殿下这么大的时候,还得要我嫂嫂给挂在身上呢。”
她说得夸张,一旁侍候的宫女听见都“噗嗤”笑出声来。
崔莹郁郁寡欢地跟着笑了一声,恹恹道:“殿下的好都是祖宗庇佑,圣上恩泽,老师们悉心教导,有我什么功劳。”
一旁的萧蘅芜眼中瞳光一闪,立刻巧笑接上话来:“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母子连心。娘娘是太子殿下的生母,生身之恩总是血浓于水的。”
崔莹闻之神色微微一松,想到跟前的这两个女人都还未有子嗣,那萧氏倒也罢了,苏哥儿与昭王殿下虽是为国联姻却是两情相悦幸福美满,竟也迟迟不见动静,怎么说她至少还有个儿子,而她的儿子更是当今的东宫……如此想来,心里淤塞不畅的郁气骤然又顺了不少。崔莹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抬眼看了看苏哥八剌和萧蘅芜,笑着伸出葱管儿似的手指尖,在她们白皙的额头上一人点了一下,佯怒嗔道:“等你们几时也做了娘亲啊,再来和我说这些罢。”
三人又细声说了几句,陡然听见殿外一阵急促脚步声。
崔莹脸色突地一白,来不及先声发问,已见全副披挂的玉青挎着刀步上殿来。
第140章 四十一、人殉(2)
玉青上殿抱拳行了个军礼,就传旨意,说圣上口谕戒严坤宁宫,任何人不得自由进出。
外间的卫军们早已将宫门守住。
众内命妇各个惊恐难名不知发生了什么。
苏哥八剌一脸薄怒,上前就要质问玉青,被萧蘅芜一把拽住。
禁军戒严坤宁宫,又是带着御医来的,多半是圣上那边得了什么消息,怕有人要对太子不利。
入宫以前,荣王殿下是特意叮嘱过她的,叫她要时刻警醒着些,不要让人钻了空子,闹出什么大事来。
太上皇情形不好,这会儿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前头,宫中人心杂乱,正是个生事的好时机。
尤其今上至今未立皇后,这坤宁宫一直无主,久而久之成了诸内命妇入禁朝谒的场所。皇贵妃每每过来,也只是临时从翊坤宫带几个自己的宫人罢了。这坤宁宫中留驻的宫人既不熟悉,也不可随意驱使。
不是自己的宫殿,有所不周、出纰漏也都更容易。倘若有人看准这时机图谋不轨,正是一点也不奇怪。但方才她一直暗中查看全场,倒是没有察觉有谁人有什么异样。
萧蘅芜向崔莹和苏哥八剌使了使眼色,小声劝崔莹先把太子唤到身边来。
崔莹立刻照做了,待太子才一靠近便一把搂进怀里,满脸都是焦急紧张之色,连身子都不由自主绷紧着。
两名御医上前来先后请了太子殿下的平安脉,异口同声说太子殿下贵体安康,什么事也没有。
崔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有精神嗔怒地瞪了玉青一眼,问他怎么回事。
玉青满心的委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一个劲解释他都是奉旨行事。
如若真有人要谋害太子殿下,那人想必早已混进坤宁宫了,只是还没寻得机会下手。而今禁军戒严,只要这人就在宫殿之中,跑是一定跑不掉的。
崔莹又是惊恐又是气愤,无法自抑地颤抖。只一想到儿子有危险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当即命自己身边的宫人去挨个搜身,凡此时在这坤宁宫中之人,无论内官、宫娥还是命妇,一律要搜,但凡有可疑的物件全都必须交出来。
她虽然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妃嫔,更贵为皇贵妃之尊,但毕竟不是正宫皇后,而在场诸内命妇有不少都是亲王妃,甚至是皇帝陛下叔伯长辈的妻子,这样行事着实并不合适。崔皇贵妃一向举止端庄稳重,颇识大体,从没有传出过轻狂骄纵的恶名,如今见她这样,诸命妇各个惊诧万分,更有不少面露不悦认为自己受了侮辱。
局面眼看要脱离掌控一发而不可收拾。
苏哥八剌和萧蘅芜先后劝了几回,说什么也没用。崔莹护子心切,已然打定了主意哪怕要化身为鬼也再所不惜,执意命宫人们开始搜身。
那几个跟随崔莹从翊坤宫过来的宫人也都一脸尴尬,明白这件事是做不得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年少的太子吓得小脸都发青了。他的父皇没有什么后宫,母亲又一向温婉顺和,无论当年在靖王府还是后来入主内廷,都没什么女眷或主婢互相争斗倾轧之事。小太子还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更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眼神里全是慌乱,连忙拽住母亲的衣袖小声地劝:“母亲您不要生气……”
不料崔莹却拂袖搡了他一把,怒斥:“你不要管!”
太子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完全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屈得眼睛都红了,但又不愿当众哭出来,便死死咬住嘴唇忍着。跟前的苏哥八剌慌忙一把扶住他安抚哄慰。
只在将儿子推开的一瞬间,崔莹便知道她做错了。
她儿子不止是她的儿子,更是东宫太子,是储君。无论如何说,她都不该这样对待他。
可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命啊,只一想到有人可能会伤害他,她的心便全都乱了,完全无法冷静。
一时思绪纷扰,她怔怔愣在那儿,红唇颤抖,一言不发,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场面骤然尴尬万分。
便是在这煎熬时分,却有一个人从角落里静静站起身。
“我身上没有什么别的物件,只有一个香囊里头装的是去岁摘下晒干的梅花,还有这一支钿钗是尖的。鹭儿,你把这两样东西呈上去给皇贵妃过目罢。”
那女人所着的礼衣是郡王妃的服制,面容十分素净清冷,几乎不见什么脂粉朱黛的痕迹,嗓音也是清冷的,不卑不亢。
她主动将自己身上这两样东西取下来,递给跟在身边的婢女。
那婢女年纪还小,看着怯生生的,应声接过东西来,低着头双手捧住送上去交给崔莹跟前的女官,又让女官搜了她的身,而后飞快地逃回了女主人身边。
苏哥八剌盯着那位郡王妃看了好久,竟不认得她是谁。七郎是个好热闹的人,不像他的二哥、四哥,皇亲国戚之间每有聚宴他是一定不会缺席的。苏哥八剌自认也算是把圣朝贵胄家的女眷挨个见了个遍了,却从不记得还有这样一位郡王妃,不禁困扰地看向崔莹。没想到崔莹也是认不清的疑惑,只得略略侧脸低头,去询问萧蘅芜。
萧蘅芜神色微妙,欲言又止。
这是庄闵郡王的遗孀谢氏,名晚知,是出身江左郡望的才女,当年还是太上皇千挑万选钦定的这桩婚事。只不过完婚不久,那位庄闵郡王便作天作地挖了个大坑把自己栽死了……这位郡王妃青春守寡,深居简出,几乎不与别人往来。而那些“别人”有觉着她命硬克夫者,也有觉着庄闵郡王之死实在“不可说”需要避嫌者,也多不愿意与她往来。久而久之,多数人便把她给忘记了。若不是萧蘅芜为荣王殿下办事特意用心把京中皇族里里外外摸得门清,只怕也记不得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