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贤竟也一改常态地没有推拒挣扎,反而好乖顺地把脑袋轻轻靠在嘉斐肩头,低低应一声:“我刚从老师府上出来。”
嘉斐微微一颤,猛一把收手抓住他,当即皱起眉,“曹慜说了什么?”
甄贤语塞良久,茫然抬起眼望着眼前人。
那眼神竟似有万语千言都已来不及道尽,看得嘉斐好一阵心惊胆战,连连地又唤了好几声“小贤”,半晌催问不出个所以然,急得嚷起来,要命人立刻把曹慜那个老狐狸抬进宫来说个清楚。
甄贤整个人都虚弱无力地靠在他身上,掌心额角全是冰冷汗水,就如同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直这样静默许久,久到嘉斐几乎以为他睡着了,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想试探他的鼻息,他才缓缓开口:
“我其实时常都会觉得害怕,不知究竟该怎么做才好,我这样做,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可是——”
他的嗓音低沉嘶哑,竭尽全力的挣扎。
他用漆黑的眼睛深深望着他。
“陛下,下诏吧,不能再拖了。”
嘉斐遽然一怔,“……你当真连问也不多问我一句?”
甄贤垂下眼,复将脸静静贴在他心口,喃喃低语。
“我不必问。我知道你。”
熟悉语声从心跳间传来。
嘉斐喉头一烫,险些涌出泪来。
圣朝新隆三年,太上皇崩,遗诏诸后妃及亲信内官若干,尽数殉葬。今上仁厚,以人殉之制陈旧野蛮,前朝多弃,遂废之,诏命先皇后妃,连同宦侍众免死,赐入道门,着法衣,往皇陵陪守,永奉主君,以践先皇遗愿。后宫啼哭遂止,卖人换命之风禁绝,无不感念天子恩德。前朝众臣,有于大高玄殿外恸哭绝食者,三日粒米未沾,晕厥于殿外,为锦衣卫抬往尚善监,以米汤浸泡。余众见之,尽散。
第144章 四十四、对错输赢
皇考众妃嫔迁居帝陵西侧,侍奉先帝近前。宫中精挑细选,着宫人数十同往服侍,无敢不周。天子仁孝,亲自恭敬,送继母与养母至皇陵。身为万妃亲子的荣王嘉钰反而自从先皇大丧便旧疾复发卧病在王府,由始至终没有出现。
万妃夜夜啼哭,泣书天子,恳请圣恩垂怜弱子,用尽了这一生从未对这个幼年丧母的养子所用的慈孝深情,斑斑泪迹烙在绢帛,触目惊心。
据载,天子见之动容,躬亲拜望,亦言出肺腑,道:“娘娘是我的养母,四郎是我的亲弟,我从未有一刻忘记,也绝不敢忘。”二十余年母子隔阂,冰融于临别。
而那位幽居深宫多年,据说早已疯了的先皇继后郑氏,却在步下马车望见皇陵陵门的瞬间,眸中散出异样精光。
她半仰着脸,出神许久,抬手整了整髻上象征皇后身份的礼冠,回身看住前来送行的天子,忽而幽幽扯起唇角。
“你的母亲并非我所杀。可你却害死了我的儿子。”
这一声叹息,几多悲凉幽怨。
依照太医所记录,郑后已经许多年不曾开口说话了。
嘉斐身边浩浩汤汤跟着许多人,有近前伺候的侍人,有钦天监的礼官、翰林院的修撰,有辅国之勋的阁臣,还有带刀守护的锦衣卫,猛听见这么一句,全都愣住了。
玉青反应最快,本能就横起手中刀,想要上前。
嘉斐抬手挡了一下,将之按回原处。
他盯住这位沉寂多年甫一开口便向他发难的继母,静看了好一会儿,沉声应道:
“长兄就在京郊,身体康健,衣食无忧。您如若想见,可以传书宫中,宫中自会酌情安排。”
郑后眼珠乌黑,缓缓转动,将在场每一个人挨个扫过,再次落在直耸入云的陵前石牌上。
“你当初,在这里三年。我们母子,却是此生都再也回不去了。”
那模样,仿佛她的这一生早在当年的庄闵郡王身死皇陵时便已结束,从此再不能走出这一潭死水。
在嘉斐身后跟随注记天子起居的修撰是新科的状元,年纪虽不算小,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手抖个不停,将一支北尾小狼毫掉在地上,连忙弯腰去捡,却连捡了两三次也没能捡起来。
纤细挺直的笔一路滚到郑后脚边,被素色履头截住,才终于停下来。
郑后垂头看了一眼,俯身将那狼毫史笔捡起,竟又扯动唇角,笑了一下。
她上前两步,径直将那支笔送到了站在嘉斐身侧的甄贤面前。
甄贤微微一怔,顿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尴尬得暗自咬紧了牙关。
嘉斐见状便伸手想亲自将那支笔接过来。
郑后却立刻抽回手来。
“这史笔,陛下还是不碰的好。”
她抬眼再看向嘉斐,刹那,眸中掠过的光竟如刀锋一样利。
她缓缓将那支笔挪向自己右侧。
一个人影鹤发苍苍,却不见老态,躬身上前就双手将笔接过,几步疾趋送上那已然吓得哆哆嗦嗦的翰林院修撰跟前。
“修撰大人,您拿好了。”
正是陈世钦。
所有视线都焦灼在那一支由陈世钦奉上的史笔。
那翰林院修撰早已吓得出了满身冷汗,青衫s-hi透了全贴在前胸后背,一只右手竟抖得筛糠一样,根本无法握笔。
这模样看得众人各自唏嘘忧愁,竟不知他究竟是害怕接了这笔就要被皇上疑心多些,还是害怕不接这笔就要被陈公公惦记多些。
玉青跟在御前,离得最近,眼见主君被如此挑衅,偏当事的又不争气,心里气急,忍不住伸手一把掐住那编撰的手腕,骂道:“别抖了,丢人!”
他硬是按着那翰林院编撰的手将笔接了过来。
郑后略眯起眼,抬手唤陈世钦:“陈伴伴,扶着我走。”
陈世钦得了太后的令,先埋头在嘉斐面前俯身跪拜一回。
“老奴跪谢圣恩,定当小心伺候,绝不敢有怠惰二心。”
而后他才站起来,拍一拍衣袍下摆沾染的尘土,到郑后身边掺扶,竟是面有得色。
先皇大行,这人便立刻站到了太后身边,打量太后虽无实权但有身份,毕竟也是先皇继后天子继母,当可以做他的挡箭牌,故而有恃无恐。
那仍在惊骇中不能回神的翰林院修撰战战兢兢握着笔,呆愣许久竟不知这一出究竟该如何记下才好。
时值寒冬,正是飘雪时节,落得天地白茫茫一片,层林山峦在后,孤高石牌立于帝陵之前,犹如天门。
嘉斐定定看着那道隔绝生死之门,直到郑后在陈世钦搀扶下领着先皇众妃嫔及侍人消失在视线尽头。
人群垂首缓步,静默无声,一步一跪叩,在雪地天阶上留下冗长的足迹,而后很快便又被新落得雪花所覆盖,消失得如同从不存在。
嘉斐静立许久,直到周身血液都几乎要冷下来,才转过身,向静候诸臣低声叹了一句:“回罢。”
礼官与列队卫军奏起低沉婉转的号角。
嘉斐步子一顿,骤然拽住身旁半步之遥的甄贤。
“你跟我的车走。”
甄贤脚步一顿,险些撞在他身上,慌忙中想要闪避便稳不住重心了,几乎跌倒。
嘉斐紧跟着伸手一捞,就拦腰将人搂住了。
他竟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苍天皇陵之前,将当朝的都御史大人紧紧搂在怀里,俨然方才几句小心史笔的冷嘲热讽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根本是在赌气。
才受完好大惊吓的翰林院修撰一脸生无可恋,两次落笔都是一团黑,干脆假装笔墨用尽,把手卷合上了。
所有人都尴尬地站着,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甄贤脸也全白了,又不能就地拉扯给人瞧热闹,更不能就当众推开嘉斐把场面彻底闹僵,只能半推半就地顺着他跟着上了天子的车驾。
车内宽敞,摆着软垫暖炉,一个侍人也没有留下。
甄贤坐在靠近门窗的软垫上,半垂着头,默默听着车轴转动时的吱呀和马蹄踩在雪地里规律又松软的声响,良久无言。
端正坐在眼前的皇帝陛下脸色沉郁,显然心情十分不悦。
这怒气的由来,不必问,自然是陈氏,却也未必全是。
甄贤暗暗咬住了嘴唇,在心里默数着彼此吐息的节律。
果然没要多久,他就听见嘉斐格外低沉的嗓音。
“昨夜陈世钦去找你的事,如若不是玉青,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和我说了?”
甄贤眸光一颤,已有意料,浅呼出一口白气,放下拢在袖中的手炉。
嘉斐眉头紧紧皱起。
不再被许多复杂视线盯着,怒气便毫不掩饰地从他的眼底溢出来,刀子一样割在甄贤脸上。
他低声质问甄贤: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甄贤良久无语,只能抬眼看着他。
这是始料未及的灾难。
自从嘉斐登基,从前的靖王府便空置了。嘉斐原本想把这旧王府改一改,就做都御史大人的府邸,让甄贤仍住在里头,王府的旧家人也仍留在家里伺候,熟门熟路,方便照应。
但这当然是不合规制的。所以被甄贤坚决地拒绝了。
僵持到最后,甄贤便搬进了刚还京时嘉钰殿下叫童前、玉青去置办的那所别院。也正是旧时萧蘅芜劫持甄贤的地方。更是当年靖王殿下潜返京城,与甄贤一起避过东厂搜查的地方。比之靖王府,反而更是风波历尽,叫人心绪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