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自负,北狩从不带京卫禁军,只挑选三十精悍锦衣卫与少数亲信近臣同行,留下大半内阁在京中维持朝政,风驰而走,电掣而归。数年如此,未有事故。
偏偏今年,却出了点纰漏。
一支由北边南下贩卖马匹宝石的瓦剌商队不知缘何突然袭击天子行猎的队伍,意欲行刺。
消息不胫而走,关外与京中皆是大震。内阁首辅曹慜受惊太过,当时便中风而倒,卧在府中不能理事。京卫指挥使童前火速调遣精兵,亲自领兵出关,迎天子还朝,却寻不见天子踪迹。
三日以后,正当群臣焦头烂额,天子却突然现身返回京中,毫发无损,带着被锦衣卫生擒羁押的瓦剌贼首,关押进诏狱,交锦衣卫镇抚司协助都察院细审,可有里应外合叛国谋逆之密谋。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认为,这次行刺的幕后主使必是陈世钦。
联合郑太后,刺杀当今天子,迎回被废黜圈禁的先帝长皇子,怎么看都是如今被困皇陵的陈世钦最后的奋力反扑。
嘉斐甚至一度认定,只要拿下这瓦剌刺客,就可以坐实陈世钦的谋逆之罪,什么陆澜什么苏州旧案也就都无关紧要了,故而特意留下这活口。
原本是应该交三司共同会审的。
但嘉斐特意留了一个心眼。
又或者说,是冥冥之中自有预感,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安,所以才特意把人放在诏狱,让都察院和镇抚司共同审理,想着万一有状况,也便于应对。
几番堂审以后,那瓦剌贼首的确供出一个人来,却并不是陈世钦,而是早在先帝盛和三年时,曾有一人在今上与鞑靼对战于应州时暗中修书于瓦剌亲王,泄露军机。
书信是今时的京卫指挥使童前童大人亲自送到瓦剌亲王手中。
而这个写下书信的人,姓甄名贤字修文,乃是当今的左都御史、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师、今上最亲近最宠信的阁臣。
人犯供述如是时,荣王嘉钰和甄贤双双坐在堂上。
荣王殿下当时便拍了桌子,让两个负责录口供的文书官人都出去,但所录的案卷得留下。意思已不言自明。
两个文书一脸土色,全哆哆嗦嗦站在原地不敢动,唯恐一出门就是两把绣春刀人头落地。
最后还是甄贤起身发话,叫停堂审,人犯暂且收还诏狱,将案卷原封不动上呈御前,表示此案只能转交大理寺与刑部协同会审,而他自己必须避嫌。
原本想揪老狐狸尾巴,不料审了半天却审到自己人头上来,嘉斐看完案卷,气得掀桌子,暴怒质问嘉钰为什么不当时立刻将这胡乱攀咬的贼人杀了就完事了。
嘉钰一脸疲倦,委屈哂笑:“我倒是想杀。那被告亲自在诏狱里盯着呢,生怕原告死了,他这官司就吃不上了。我能怎么办?”
嘉斐闻之一阵眼黑气短,好容易缓过来,立刻气急败坏地亲自去了北镇抚司,待见到人,二话不说拽住就走。但被甄贤强硬甩开了。
此刻的甄贤心里,已经全都想得明明白白。
这个局看似是冲他来的,其实仍然是冲着陛下。
瓦剌人如今只是空口出首他,并没有拿出实证。恐怕他当年写下的那封信,即便不在大理寺衙门,也已在关键人物手中,闹得满城风雨只是时间问题。
如若此时证人蹊跷死在他和荣王殿下手上,不但他说不清楚,连荣王殿下也要受牵连。
一件陈年旧事,由他而起,累及京卫指挥使,已经足够麻烦。如若再把荣王殿下拖下水,而荣王嘉钰又还牵着锦衣卫……这是有人想要变天了。
那设计之人正是吃定了圣上护他心切,必会关心则乱,想要立刻消灭痕迹把事情按下去,所以才做下这样的后招,只等圣上入瓮。
正因如此,他绝不能让圣上犯这样的错。
他看得见圣上眼中燃烧的混乱,那是濒临崩塌的征兆。
甄贤双手反抓住嘉斐,用尽了全部气力,一字字叮嘱。
“当年那封信虽然是童大人替我去送的,但他并不知道信中内容,完全是蒙在鼓里为我指使。陛下治他一个不察之罪,罚俸反省就好,不要为难他。京卫是要地,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才好,没有必要大动干戈。至于这个案子,就交给大理寺和刑部去办吧,不要再让荣王殿下搅进来了——”
嘉斐犹是满眼黑潮狂涌。
一旁的嘉钰几乎无法置信,忍无可忍,一把揪住甄贤衣襟大骂:“甄贤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活腻了?我用不着你闲cao心!”
甄贤却缓缓将他的手拽开,平静看进他眼底,“这个瓦剌人是活的人证,不要让他死了。”
这一桩突如其来的诡案最终还是连同那瓦剌人犯一起移交由大理寺主持。但天子却执意将甄贤留在诏狱,仍由锦衣卫暂时看押。
至次日清晨,忽然就起了好大的风沙,天色昏昧,偌大京城就似要被黄沙淹没了一般。
早朝上,内阁首辅曹慜仍然告病。群臣苦等许久,等到的只有天子抱恙,暂休朝议,择日再开的谕旨。然而甄贤勾连瓦剌泄露军机被关押在诏狱的消息依然传得沸沸扬扬。
隔天,那封由甄贤亲笔书写的旧信笺便以物证之姿浮出水面,笔迹核对,验明正本。
朝臣谏言皇帝从严发落“以正国法”的奏疏雪花一样飞入禁中。
内阁不敢票拟,全部直接上呈。嘉斐起初还翻看了一二本,之后便再也没法看了,更莫说批红,直接命内官一股脑抬去午门外,烧了个干干净净。
但谏言弹劾甄贤的折子却从没有断过,且口径统一,莫不是言都察院乃三司之首,主谏言献策约束百官事,绝不可放任知法犯法之恶,若开此例,国将不国。
更有甚者,罗列种种大罪,一条一条责难,无外乎指甄贤僭越了为人臣的本分,魅惑君主,恃宠而骄,不把同僚放在眼中。
这些人往日也未见得真有多么将国法放在心中,到了可以用国法杀人时,尤其是杀一个不与他们为伍之人,却半点也不含糊。
嘉斐心中恨极,接连三次撂了狠话,不许再就此事随便议论,违者必重罚。
但即便如此,仍然每日有人上演“忠臣直谏”的戏码,做出为国为民的模样喊打喊杀。其中还不乏与甄贤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阁臣,甚至都察院的下属。
旧年在关外四镇任职的四位总兵,以白皓仁为首,皆已升迁,联名请愿。尤其白皓仁,知道当年甄贤之所以会送那一封书信给瓦剌,是因为他违抗王命把靖王殿下轻骑去会鞑靼小王子的事告诉了甄贤,为此坐立难安,接连上疏三道,又写陈情表,为甄贤证言,当时实属情况危急迫不得已才不得不出了下策,是退敌计。但收效甚微。
事实究竟如何,那些人未必不知,只是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要一个人死,也并不需要什么理由,而只需要借口。
有好几次,嘉斐都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恨不得拖几个出去直接打死以儆效尤,到底还是强忍住了。
心里最恨的,是小贤。
嘉斐觉得无法接受。
这个人,哪怕多一点点的私心,只要一点点,优先考虑自己的处境,也根本不至于把自己陷入这样的泥潭之中。
然而这人偏不愿意。
他宁愿为他去死。
可他宁愿为他去死,也不肯为他“苟活”。
就好像当年,父皇赐他一杯“鸩酒”,他也仰头就饮,竟从未想过告饶求活,没想过被迫要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死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事到如今,嘉斐赫然惊觉,他竟已十分能够体会父皇,那不断从心底涌出来的血,如此腥烈,吐不出,咽不下,几乎叫他窒息。
他甚至觉得他没有办法面对。
心里有一万句话如鲠在喉,想劝说,哪怕威逼利诱,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好,只要能让那人妥协,乖乖听话。可却又明白地知道,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小贤是绝不会妥协的。否则,他便也不再是他爱恋一生的那个小贤。
早知今日,当年不如,不要把小贤找回来,纵然不能相守,好过身陷囹圄,生死未定。小贤这样的人,原本就不该在他身边,被他拖累。
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清楚明白地知道着,即便能重来一次,他也一定无法割舍,无法放手。
都是命中注定,劫数难逃。
嘉斐呆怔坐在空旷无人的大殿里,几度想要走出去,最终还是退回原地,孤独叹息。
殿外高台之上,锦衣卫同知玉青也来来回回地转圈,几度想要通报请见,却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在他身侧稍远几步的地方,站着的是荣王嘉钰。
荣王殿下环抱着双手,盯着玉青像头焦躁不安的熊一样来来回回踱步,良久,忽然开口问:
“你跟了圣上这么多年,圣上待你如何?”
玉青猛然一怔,站下来应:“我的命是圣上救回来的,若没有圣上,我早就死了。”
他的眼中似有烈烈火焰。
嘉钰静了片刻,垂下眼帘轻叹一口气,“既然如此,我有一件有去无回的差事让你做。你若惜命,现在可以拒绝。”
长久以来,总被人笑话心思单纯不善揣度上意的玉青闻言又怔了好一会儿,生平第一次飞快地领悟了全部不与明言的深意。
他郑重抱拳向嘉钰行了一礼。
“殿下只管吩咐吧。我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诏狱毕竟还是锦衣卫的地盘。
嘉钰趁夜去见甄贤时,一眼看见甄贤静静坐在灯下翻书。
书依然是那本旧书,今上旧年还只是皇子时亲手为他誊抄的那本《柴扉小札》。书页明显已泛黄了,显然翻看多年,但依然保护得齐齐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