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贤略微一怔,答道:“因为我是个汉人。你是蒙人的‘别吉’,却不是我的‘公主’。”
“所以你也不肯称汗兄‘可汗’。”苏哥八剌低下头去,想了想,再问:“但为什么那些被抓来的奴隶却会称我为‘公主’呢,难道他们不是汉人吗?”
甄贤闻之又是一怔,唯有叹道:“他们是汉人,但他们也要活命。”不知真是这小姑娘尖锐,还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接二连三的疑问,不好答。他不想说些违心话哄骗她,却也没办法跟一个蒙族孩子说些复杂的大道理。
苏哥八剌却问:“那你呢?你难道不要活命?”
他静了片刻,才缓缓道:“对有的人来说,有些事比活命更重要。”
苏哥八剌歪着头,沉默了好一阵子,眼底困惑重重。“我不明白。我们是蒙人,但汗兄和我从小都学汉文读汉史,我们也都知道先唐的‘天可汗’,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啊。”她把那些脆甜的苞芦粒慢慢塞进嘴里,细细嚼过,咽下去,又转脸望住甄贤,道:“其实‘公主’也好‘王女’也好,不过一个称呼,没所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听你这么说,我还是觉得有点难过呢。即便我们像现在这样肩并着肩坐在一起,中间也永远隔着那长长的城墙吗?甄大哥,你当真一点点留下来的可能都没有?”
甄贤怅然道:“你兄长大概不会主动放我走。但只要有机会,我就一定要回去。”
“为什么?难道你不是从你们的都城逃出来的吗?”苏哥八剌似有些焦急起来,连连追问。
逃?甄贤心弦一颤。他知道巴图猛克多半是查过他的家底,但没想过连苏哥八剌竟也知道。其实也对,说起来,他的确是逃了。从徽赫帝阙繁华京城的云烟缭绕里,从那个让他追逐、敬畏又牵挂的人身边,从他心底难以言明的胆怯里,逃走了。但即便是逃,他可也从没想过要越过长城逃到这儿来啊……
苏哥八剌不等他回话,兀自又道:“甄大哥,再怎么样,你到Cao原上也已经有四年了,难道你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汗兄对你的确是打心眼里喜欢的。他是Cao原上的狼,是王者,从来没有谁敢顶撞他,那些冒犯他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他请你来,是真心想你能助他。你是一块金子,为什么偏要把自己埋在沙里?留下来,跟我们一起驰纵天下不好吗?”
金子。呵,若真是金子,就算是埋在沙里,也是烧不熔炼不化的,总有一天会发出光来,无论需要多久。最怕的,不是金子被埋在沙里,而是自以为自己是金子,于是在红尘潮水里打滚得忘乎所以,待回过神来时,已然满身漆黑了。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却原来只是换了个人来劝他。甄贤喟然道:“你兄长无非是认为我在京中二载,曾与当朝权贵有所往来,又在应州呆了三年,与白总兵相识,或许,能对他破城南下有所助力。但你们既然打探过我的底细,难道不知我的为人脾气?不要说四年,就算是四十年,我也还是当初那句话,头可断,血可流,卖国求荣之事我甄贤决不会做。”语声不高,却已不容辩驳。
苏哥八剌咬着嘴唇,看住他半晌,跺了跺脚,道:“那么,如果我说,我并不想和你谈国事,也不想管什么蒙汉之争,我只是作为我自己来请求你,我喜欢你,请你为我留下来,你会答应吗?”说时,一点红晕从鼻尖上绽开,将双颊染上胭霞。
甄贤不由吃了一惊,这才终于仔细看著面前这小姑娘,旋即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不好吗?”苏哥八剌见他摇头,知道他是肯定不会答应了,急得一把拽住他胳膊,直问时,眼底闪动的欢欣已不见了。
“不,你是个好孩子。”甄贤叹道。
“我不是孩子了!”苏哥八剌嚷着跳起来,俏脸已然从羞涩红润转成了涨红。
“对我来说,你还是个孩子。”甄贤安静地驳回她的辩白。他就着衣袖将自己的佩剑仔细擦拭干净,还回鞘中,抬起头道:“而我心里,早已被另一个人填满了。早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音色从容,眸光却已望南投向了遥不可知的远方。
“是个漂亮的汉家姑娘吗?所以你一定要回去,回去就可以见到她了。”苏哥八剌懊丧又不甘地站在一旁。
“就算是吧。”这说法令甄贤不由自主微笑起来,心里想着:若是那人知道自己成了“漂亮的汉家姑娘”,还不知会怎么着恼哩。但是没关系,反正也不会被知道吧,不如就对这意料之外的不知者无罪睁一眼闭一眼好了,毕竟……他们这辈子都再也不会相见了……
他又似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去了。苏哥八剌呆呆望着他,喃喃地问:“她有那么好吗?你就这么一心一意想着她?”
几乎不假思索,甄贤已应道:“是的,在甄贤心里,今生只此唯一,不会再有别人。”嗓音里,眉梢上,全是坚定的温柔。
苏哥八剌被震得下意识张了张嘴,却终于是黯然垂下眼帘,再说不出别的。
第7章 七、三个条件
一时沉默相对,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谁也没再开口。
忽然,却又有人声呜噜哇啦地响起。
“甄贤!原来你拐着弯儿骂我是‘无知小人’!”巴图猛克满脸被人耍了的愤怒,气急败坏地策马冲来。
苏哥八剌立刻跳起,一把拽住巴图猛克坐下马的辔头,飞快地用蒙语说了些什么。
巴图猛克这才不吭声了,但翻身下马时仍黑着脸,怒气冲天地立眉瞪著甄贤,一手把一本蒙文注译的《论语》扔在地上,另一手攥着马鞭,连骨节也咯咯作响。
甄贤抬头看那鞑靼小王子一眼,面上并看不出什么神情波澜。那本《论语》被巴图猛克揉得折了页,躺在泥沙和木灰里,他暗叹一口气,将书拾起,拂去尘土,细细地理平整了,缓声静道:“我只是说,此世间唯有天地是永恒的,无论你、我或是别的任何人,都只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罢了。”至圣所言之“小人”与这蒙古小王子所言之“小人”绝非同样意思,只是他也懒怠详加辩说了。
但巴图猛克仍很激动,连带着汉语也说得不利索起来,混含着蒙语口音生硬地吼道:“过客?你睁开眼看看清楚,直到今日,这片辽阔沃土仍然为我所有,即便是‘你们的’中原,哪怕是天地也都曾在我先人的掌中!这些丰伟功绩是永垂不朽的!”
甄贤起初仍安稳坐在地上,不料,但闻此言,唰得便站起身来。“丰伟功绩?你在说那不足百年的野蛮混乱血腥的专/制?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礼制崩毁,文明覆灭,从东杀到西,不把人当人看,你还很骄傲是不是?”平和的眼底终于迸出激愤的光芒来,原本微拧的双眉亦在连声质问中深刻皱起,点燃傲然神色,竟连那柄傍身文剑也随之肃杀了起来。他紧盯住巴图猛克混合着勃勃生气与无畏杀气的眼睛,忽而却轻笑了一声,接着问道:“你也睁开眼看看现在吧,你们真的永恒了么?”
瞬间,巴图猛克瞳光一紧,锋利地狠绝也随之暴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拽住甄贤前襟,扬起手中的马鞭。
苏哥八剌惊呼一声,扑身将兄长的胳膊死死拖住,又焦急吐出好一长串蒙语。
甄贤依稀听出她是在劝和。他当然知道,与巴图猛克争执是无谓的。甚至,巴图猛克可以直接用鞭子活活抽死他,激怒这位小王子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只是,听到那样一些话就实在很难再一言不发地继续保持平静。
许是被妹妹拖得紧,巴图猛克到底没能打下手去,平复了好一会儿,语声仍旧饱含愤恨。他反问甄贤:“照你这么说,你又是在做什么?反正一切都是烟云,风一吹就散,总有一天会消亡。你还在坚持什么?还有什么好执著的?”
坚持。执著。如今,这样的字眼落入耳中,映照此情此景,简直叫人五味杂陈。甄贤默然良久,眸色渐渐幽邃起来,那些瞬间沸腾的激越又归落了,沉淀作嗓音里深静的韧力,“的确人死万事休,但既然还活着,就总有活着的意义。人各有志,各有所求,我知道我不可能改变你的追求,但我更不可能去赞同和支持你挑动战争、血洗山河、践踏我的同胞和家国!你的追求违背了我的道义。如是而已,你不明白?”
闻之,巴图猛克似怔了好一会儿,冷哼一声,昂起头撒开还揪住甄贤前襟的手,“我没你那么多乱八七糟的道理。但是你听好了,我巴图猛克是黄金家族的后裔,这片最肥美的Cao原就是我的!而我族失去的天下迟早也会是我的,我要把它夺回来,然后留传给我的子孙,世世代代传下去!你如果不帮我,那就乖乖在这儿等着看好了!”
甄贤轻笑,将视线收起,“甄贤只是个小人物,王子大可不必同我置这份气。”
但听这一声“王子”,巴图猛克心里的火又噌噌蹿得老高,偏又打也不行骂也无用,不知该怎么发泄才好,只得抓住自己的头发,恼得跺脚大恨:“你们的皇帝也没给你旌节,你学什么‘苏武牧羊’?”
甄贤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兀自望着远方茫茫长Cao,轻声呼出一口长气,“我什么也没学啊,我只是在做我自己罢了。”
“那你就做你自己去吧!别怪我没先提醒你!”巴图猛克y-in沉着脸又哼一声,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等等。”甄贤见状,出声将之唤住。他知道巴图猛克的x_ing子,这分明是有话没说完又闹上了别扭,等着他去追问的。这小王子还是个孩子心x_ing,但手段狠辣却也是罕见至极的,倘若置之不理,保不齐又要生出了什么血腥恶事来。他可不与这种孩子一般见识。甄贤想着无奈,只得问:“你又想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