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贤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起身应他。
这冷淡的反应愈发叫巴图猛克怒从心头起,当即蹦下马,三两步奔过去,一把揪住甄贤衣襟。
“你干什么不理我?”巴图猛克虎着脸问。
甄贤垂着眼,“反正理不理你结果也没有差别。”
这漠然之气激得巴图猛克一阵心血翻涌,正要发作,却听见自己妹妹的怒吼。
“哥哥,你走开!不要欺负甄大哥了!”苏哥八剌气势汹汹地从羊圈里冲出来,用力将兄长往外一推,像只龇牙咧嘴的小狼崽。
巴图猛克被妹妹推得一踉跄,又是惊讶又是恼恨,头脑愈发烫得厉害,睁大了眼瞪着面前的少女,忽然大笑起来。“你做什么总向着这个可恶的南人?莫非……莫非你瞧上他了?Cao原上那么多好儿郎,你干甚偏偏瞧上这么个软绵绵的南人?他可已经被哥哥抱进帐里去了!”他一边指着苏哥八剌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拿眼偷瞄甄贤,得意洋洋想看甄贤反应。
然而甄贤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在这刻意的羞辱下依旧静如平湖。
就好像事到如今这南人的眼中依然没有他巴图猛克的存在。
巴图猛克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他突地沉了脸,又伸手想去抓甄贤。
但苏哥八剌却已被气得浑身发抖,死死护住甄贤不许兄长靠近,大声嚷道:“呸!你再胡闹,我就去告诉嫂嫂!”
巴图猛克闻言吃了一怔,不由自主僵下来。
他的未婚妻牙巴忽都鲁是瓦剌亲王的女儿,天生骄傲,x_ing情十分刚烈。虽然这个讨厌的甄贤当真叫他又爱又恨,但他可不想为这点无聊事妨碍了他一统天下的伟业。
反正,不过区区一个南人,要降服有得是时候。何况他都已经是他的人了,又还能跑到哪儿去?
巴图猛克悻悻看着张牙舞爪的妹妹和面无表情的甄贤,狠狠扔下一句:“你喜欢羊圈,今晚就睡羊圈里吧!我去和大家伙摔跤喝酒!”言罢上马气呼呼地跑了。
苏哥八剌牙关紧咬,死死盯着兄长策马而去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甄大哥,你……恨我哥哥吗?”她忽然回身问甄贤,“他那样欺侮你……你回去了以后,会想报复他吗?”
月色下,少女苍白的脸上有种脆弱的惶恐,不安如迷途子鹿。
甄贤看着困惑无助的苏哥八剌,静默良久,终是喟然一叹。
“我不恨他。我只望他永不南下。”
他请苏哥八剌在此守护七皇子,自己只身又去寻了一次童前。
他问童前:“你可有将我们的计划部署告知殿下?”
起初童前还懒洋洋地不太当回事,“我自然已飞鸽传书,但时间紧迫殿下是否收到——”
甄贤又问:“他带了多少人出居庸关?”
童前道:“……只有殿下和我两个人。”
甄贤问:“他可有圣上的谕旨?”
童前嗤笑,“呵呵,你觉得呢?”
“那他人现在何处?”
“我与殿下分别是在阳和。殿下应该是去见镇边的戍军了。”
“阳和……”甄贤低头沉吟片刻,“殿下是如何对你交待的?”
“王爷让我把你带回去。”童前已不耐烦起来。
“回哪里?”甄贤却仍旧刨根问底。
童前眼中浮现出一丝恼色,“我和王爷约定在阳和会面,自然是先带你去阳和——”
“是他这么交待你的,还是你自己猜的?”甄贤执意追问。
童前终于将手中活一放,“甄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甄贤举目看了一眼周遭,确定无人偷听,才沉声道:“咱们不能去阳和。阳和是他的中军,咱们举事出逃,巴图猛克一定会追,如果把蒙人的主力直接引到阳和,他的部署就要暴露了。”
童前不由怔了一瞬。
其实北上以前,王爷曾再三叮嘱过他,叫他寻着甄公子以后告诉甄公子自己已部署了圣朝边军以阳和为据点,接应他们还来。王爷叫他万事听甄公子安排,说“甄公子定有主张”。
只是童前自己不信。
以往他只从流言相传的只言片语里听过甄贤这名字,知道那是叫王爷蒙了心迟迟不肯娶妻立妃之人。
这些年来,王爷为了寻这个甄贤,回绝了多少朝中重臣世家门阀的联姻之好,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偏要做这种蠢事。他觉得王爷简直鬼迷心窍。
眼前这青年虽也算容貌清秀,但既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又不是贤淑好女可替王爷孕育子嗣,还是个被抄家灭门的犯官之后,没有能够助王爷一臂之力的势力,怎么就让王爷那么魂牵梦萦难以割舍?
什么红极一时的少年才子钦点探花,那都是过往传闻罢了。童前根本不相信甄贤能有什么大能耐。倘若真有能耐,何至于被鞑子掳来百般羞辱还要劳烦王爷兴师动众冒险来救人?
然而他才仅仅提到与王爷在阳和作别而已,甄贤便立刻猜知了王爷的计划,竟还猜得分毫不差。也不只是巧合,还是这人当真与王爷有如斯默契?明明都那么多年连面也没见着过了。
童前讶异地看着甄贤,没立刻应声。
甄贤却似满腹忧虑,来回踱着步子。
他又问童前:“他可与你提过七殿下的事?”
“没有,我也是到了这儿才知道。”童前嘲弄地一咧嘴,“嘿,竟然把这么大一个皇子弄丢给鞑子了,咱们这居庸关外的四镇总兵们可是厉害啊。”
甄贤闻之低头陷入沉思,良久,仿佛下定决心般咬了咬嘴唇,“咱们还是往延绥方向走。”
“……为什么?”童前挑眉反问。
甄贤却似疲倦极了,阖目凝神了片刻,才哑声开口:
“因为他知道我会这么做。他一定……在等我把鞑靼人引过去。”
第12章 十二、交锋
这个蒙人狂欢放纵祭拜腾格里的日子,是一举出逃的最佳时机,一旦搞砸了,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
但偏偏就出了差错。
六个按捺不住的边民见鞑靼人全都在摔跤玩闹,便把甄贤入夜以后待鞑靼人酒酣疲乏时再举事的叮嘱忘了个一干二净,提前偷了马匹就想脚底抹油,结果惊动了牧犬,登时鬼哭狼嚎得闹起来,被负责巡逻的鞑靼勇士抓了回来,全拎到巴图猛克面前。
在此以前,巴图猛克还从没有见过敢结队从他眼皮底下逃亡的奴隶,从没想过南人也能有这样的胆气,且还晓得如何打马的主意,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便叫勇士们牵着狗围成一圈,将那六人围在垓心,要他们交代是谁牵的头。
不料这六个全都一副死到临头的畏缩模样,哆哆嗦嗦地互相推诿指责,哪有半点胆气可言。巴图猛克看了一会儿这孬样便没了兴致,挥手让勇士们放狗猎杀他们。
面对已然垂着口涎眼冒绿光的獒犬,便有一人先哀嚎着喊了出来:“是甄贤!都是甄贤教唆我们逃的!”其余人立刻也都附和起来,全推在甄贤身上,又还口口声声指称甄贤要带七皇子出逃,连如何部署也全巨细交待出来。
起先巴图猛克还不信,觉得这些奴隶不过是看他待甄贤与众不同便想拉甄贤做个挡箭牌。然而愈想,便愈觉得不对。这可恶的甄贤整天得跟那什么七皇子凑在一起也不知在干些啥,看他昨晚上还是那一副不服软的模样,说他当真要逃也不是没有可能。何况这几个蠢笨的奴隶要真是编瞎话哪能编得那么有鼻子有眼?只是这甄贤被他抓来都四年也没有逃走,偏偏来了这个破皇子就折腾起来要逃了?巴图猛克顿时气急起来,哇哇大叫着吆喝人手,一面让人先去把他妹妹苏哥八剌严加看管起来,一面就要亲自去拿甄贤。昨晚上被苏哥八剌威胁了一番搅了他的好事,今天他可不想再摔在同一个坑里。
然而找了一圈却没找见人。
非但甄贤没了,连同那南人的小皇子和苏哥八剌别吉一起也全都没了踪影,羊圈里只剩新鲜的羊粪还是热乎的。
巴图猛克心头陡然一凉,顿时连酒也彻底醒了。
这甄贤竟然真的逃了。
他废了那么大的劲儿好容易抢回来的人竟然逃了,这么丢人的事说出去让他这个Cao原大汗的脸往哪里搁?
而更重要的是,甄贤已经在他的Cao原上,在他的部族里,不,根本是在他的身边待了足有四年。四年时间,足够任何一个有心人了解他,了解他的习x_ing,了解他的部族。如果甄贤始终还是不肯降服,始终无法为他所用,那就宁愿一刀杀了,也绝不能放回南边去!
可恨他在这个甄贤身上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心血,到头来竟还是这个结果?
南人果然是养不熟的!
但这Cao原是他的天下,任何人胆敢瞧不起他、羞辱他,甚至挑战他的权威,都必须付出代价,哪怕是这个他亲自软磨硬泡讨好了四年的甄贤。
巴图猛克恨得牙根痒痒,暴怒地跺着脚命人去追,务必把别吉和甄贤抓回来。
然而甄贤其实由始至终都没有走。
这两日巴图猛克忙着跟族人厮混玩乐,又被苏哥八剌一通呛声,难得不折腾他。他原本想趁机养精蓄锐,以备夜间举事,不料睡梦中被童前摇晃醒来。
童前是个机敏的卫军,一早看见那六个边民远离人群偷偷摸摸往马群那边去便觉得不好,连忙来找甄贤,说情势有变,应当立即带上七皇子出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