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这倔脾气的人始终不肯与他相见,被强扭了回来逃无可逃,便干脆打算投“桶”自尽了。
待不假思索把人捞了出来,才惊觉自己冒失可笑。
小贤已是个廿余岁的成年男子,又不是幼小孩童,区区一个浴桶,如何能淹死了?
是他关心则乱,竟连常理也无法判断。
筹谋许久,原本已在心中描绘了无数次,今次重逢该当如何如何,临到事上却如此啼笑皆非,宛如闹剧。
好歹等小贤沐浴完毕穿戴齐整,否则成何体统?小贤那么“规矩”的一个人,少不得又要念叨他好几回“胡闹”。
嘉斐骤然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撑着额头苦笑出声来,回身急急往屏风另一边走。
但他却听见甄贤在身后唤他。
“殿……下……?”
此一声唤,时隔七年,带着几多犹豫情怯,却似冬去春来灌入苑中的第一缕风,是墙角伸来的第一枝梅,瞬间,便什么也关不住了。
嘉斐再也忍不住,猛折回去,一把又将那还愣在浴桶里的人拎起来,整个拥进怀里。
飞溅起的水花,把衣袍浸得透s-hi,他却浑然无觉,唯有怀抱里重新感知到的那鲜活体温,真实得几乎叫他落下泪来。
甄贤则似乎整个人都懵住了,僵了好久才缓缓抬起手,极轻柔地回抱住了他。
这久违的回应叫嘉斐蓦地浑身一颤。
曾经幼小时,甄贤也毫不在乎肆无忌惮地与他抱成一团嬉笑玩闹。但自从两人渐渐长大,将近冠年,小贤便不再与他这般亲昵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地与他同榻醉卧大被同眠,甚至还会刻意回避他的碰触。
这莫名多出来的微妙距离一度叫他十分焦虑,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抓住甄贤追问到底是为什么。
他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小贤不快,所以才和他闹起了脾气。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过,小贤却沉默了许久,辗转踟蹰以后才垂着头轻声问他:“殿下你……到底为何迟迟不娶妻呢?”
他当时怔住了。
天家儿女,婚事皆由父皇做主,哪位皇子娉谁家的贵女,哪位公主降谁家的郎君都是有计较的,有些事打从他们出生起便定下了,是以他的兄弟们成婚都比寻常人早些。大哥、三郎都是十五岁上便迎娶了贤淑有德年龄相当的阁臣之女。四郎、五郎、六郎这三个皇弟是同一年所生,尤其以五郎从小就特别能闹腾,也不知父皇是为了找个人管束他还是怎样,竟千挑万选早早娉下一位江左世家谢氏的才女给五郎为妻,年龄可比五郎大得多了。原本也想等五郎年及束发便命两人奉旨完婚,谁料五郎不安分,觉着一旦娶了这“妻姊”便是被父皇做下的阎王罩住了铁定再没好日子过,于是变着法儿闹事一心想把这门婚事搅黄了,结果父皇一怒之下提前强行给他把婚事办了,当时五郎才只有十三岁。而六郎那姻亲也是早就定好的。四郎若非打出娘胎便体弱多病,根本不知能活到几时,个x_ing又格外激烈执拗,恐怕也早早就被父皇安排好了。
是以,他这个“耽搁”到十八、九岁仍未成家立室的二皇子便显得格外突兀。
有时候嘉斐甚至会觉得,对父皇而言,他们这些所谓的“儿子”都只是工具罢了,是稳固江山延绵社稷的棋子,所以父皇可以随他自己需要任意地摆弄他们的终身,根本不需要与他们商议,不需要顾虑他们的感受和感情。
他曾经暗自打算过,假如父皇要旨给他哪家的女儿他是一定要抵死顽抗的。不单单因为对父皇的不忿。他知道他心里真正想要的是谁,不想把身边那个位子给了任何别的人,亦不愿让哪个可怜的无辜女子成为这毫无感情可言的政治婚姻的牺牲品。
然而父皇偏偏就晾着他一个,好像唯独把他忘记了一样。
圣心难测。他不知道父皇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可他觉得,这样未尝不好,至少省了他与父皇斗智斗勇的麻烦。
他做梦也没想过甄贤竟会问他这个。
朝野中定会有风言风语他是知道的,他从未在意过,不想管那些人说什么闲话。而甄贤更是从不将流言蜚语当一回事的人。他原本以为小贤和他一样,也不会在意。
但甄贤却问他:“殿下……当真是因为……才一直在拒绝圣上的旨意吗?”
他闻言愣了好久,莫名不安起来。
他于是认认真真地解释:“父皇从没有提过我的婚事,若是有,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当时小贤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在仔细确认他没有撒谎,而后才如释重负地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
那模样落在他眼里,骤然就似在他心头上割了一刀,痛得他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小贤你……是因为怕我,才躲着我的么?你怕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他永远都记得当时在掌心屈起的手指,指甲掐进r_ou_里,钻心得痛。
然而甄贤却猛抬起头望住他,似被吓了一跳,又似十分慌乱,连连地摆手急道:“不是,不是,我……”
那时小贤张口结舌了半晌也没能说出句囫囵话来,一副不知该如何说才好的模样,几乎要急哭了,许久许久才垂着头皱着眉眼低声,磕磕绊绊地说道:“殿下当然得娶妻生子啊,若是因为……因为什么别的,耽误了殿下……那不行的……”
他闻之又是怔忡良久,终于哭笑不得地咧开嘴。
那天他执意抓着小贤的手,反复追问:“为什么?假若我说,我就是喜欢这样天天和你在一起,不行吗?”
甄贤被他吓得脸色苍白,连人都似成了纸糊得,一直瑟缩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地被他按在墙上,仓惶地别过脸躲开他的视线。
“殿下将来……是要——”
那句话,甄贤没有说完。说完了便是大逆不道。
但是他知道。小贤是想说,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所以必须立后纳妃,为天家延续血脉。
他将来要做皇帝,这些年围绕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念头,以此约束着他的言行,半步也不许他行差踏错。甚至当年,初被送来他身边的小贤也会有模似样地学着家大人所言说他是“圣朝江山未来的希望”。
可他自己打心底其实不在乎。
能做皇帝不在乎,不能做皇帝也不在乎,非做皇帝不可,一样不在乎。
长久以来,他一直都清楚地知道,在他的心里有两个自己,一个是所有人都希望看见的那个二皇子嘉斐,所谓的“圣朝江山未来的希望”,而另一个,却是他自己想要的,想不顾一切任x_ing妄为,将这争名夺利丑恶丛生的腐朽俗世一把火烧个痛快干净的他。
他一直以为,甄贤是他的知己,是注定补全他魂魄的另一半,小贤眼中所看到的那个他,定于芸芸凡俗不同。
可现在他忽然不确定了。
“小贤,你是因为我将来有可能继承大统才从岭南回来找我的吗……?”
那天他把小贤按在墙上执意盘问,根本不觉察自己是如何面露凶相。
小贤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又似从未想过这些问题,眼中一片迷茫慌乱,久久无法作答。
他却自说自话地就伤心起来,撒了手转身就走。
然而甄贤却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抱住了他。
他听见小贤颤抖的哭腔。
“甄贤不敢。甄贤不能。甄贤……不配。求殿下就让甄贤这样留在殿下身边吧。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就足够了。”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曾经敢与皇帝直言宁死也不折其志,曾经少小家亡流徙千里也不屈不挠硬是孤身重回了京城,而这个人此时此刻却紧紧抓着他的腰带在他身后瑟瑟发抖,无论如何也不肯给他看见脸上可想而知的泪痕。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甄贤,如此脆弱,如此卑微,如此……绝望。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听见甄贤用了“求”这个字眼。
也正是在那一刻,他遽然顿悟了他的幼稚。
心有所属,口不能言;心有所往,身不能行。此求不得,人生至苦。
他竟然让他所爱的人痛苦至此。
可即便如此痛苦,小贤也依然想要留在他的身边,他又有什么资格以横遭背叛的受害者自居?
明明还曾狂妄自大地说过,再也不让小贤受苦,再也不许任何人欺负他的小贤,到头来,却是他自己如此蛮横无礼地强行撕开了那道因他而起的伤口。
那一刻将脸埋在他后心的少年,让他如此深刻地懂了:没有至极的权力,就没有任x_ing的资本。
若他想替人遮风避雨,则必须有呼风唤雨的能耐。
若他想摧枯拉朽,则必须站在枯朽之上的顶峰。
若他想身边只此一人,比肩而立,携手同归,则必须叫天下人敬他畏他不敢直视他,更不敢妄议。
若他不想做任凭父皇摆布的玩物,他就不能仅仅做父皇的“儿臣”,而必须取而代之。
所以他要做这个皇帝,必须要。
那天,是甄贤把他心深里那两个割裂的自己合二为一了。
那天他回身用力将甄贤整个拥进怀里,就好像此时此刻这般,却难过得什么也说不出,近乎窒息。
眼前的小贤,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颤抖不已的青涩少年,眉心上却已有了更深的刻痕。
那是痛苦留下的印记。和小贤满身烙下的那些伤痕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