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钦特意将卢世全放在浙江,是因为信任。
而父皇授意张思远暗查卢世全,毫无疑问实则便是在查陈世钦。
但暗查毕竟是暗查。
父皇到底是否已下定了决心,尤其是否已做好了准备,要向阉党亮剑?
若让靖王嘉斐说,他以为父皇还并没有。
并非如曹国老,也包括四郎在内,他们所说,父皇仍然忌惮陈世钦这许多年来在朝在野盘根深植的势力。而是父皇自己,仍然无可选择,甚至不可自控得依赖着这些宦官。
否则,父皇又怎会在命张思远暗查江南织造局的同时又派下陈思安和杨思定这样的小人来监视情事,监视他——父皇的亲生儿子。
那陈思安甚至还是陈世钦公开承认的义子。
嘉斐隐隐有种十分不爽的预感,即便张思远查得了这江南织造局种种贪没国库的罪证,也未必能有什么意义。
父皇此时此刻恐怕还并不想亲自对陈世钦动手,而仅仅是试探,乐见这些阉党因为他的“圣意莫测”而紧张行动,想看他们如何行动,如何互为联盟又互相倾轧。
今番卢世全手起刀落杀了陈思安——陈世钦的义子,或许正是父皇喜闻乐见的发展。或许意味着陈卢二监这条在京杭运河平稳使了数十年的大船终于要生出些许变数了。
但也还有另一种可能,嘉斐觉得,并不是卢世全久放浙江日益膨胀不再把陈世钦放在眼中,而是这两个阉人之间的默契,或者说“情谊”,已到了可以不作思虑先杀其子的程度……
倘若是前者,一切尚有可待,但若是后者,父皇敲打卢世全的这一棍子,便是正正敲在了陈世钦的头上。
打虎,必有反扑。
这种时候,身为皇子亲王,他又该当如何呢?
为什么父皇偏偏要在他自请南下的时候,在他的随行队伍里做下这样的安排?
为什么要借他的手来行此投石虎山之事?
父皇是在期望他如何做呢?
嘉斐眸色愈发浓稠。
他忽然有些庆幸,幸亏此时此刻,小贤不在,不必亲见这等丑恶狰狞的伪装与厮杀。
只要他能够一举破阵,尽快赶去苏州城,赶在卢世全的人马之前。
嘉斐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盯住卢世全,开口:“卢公夤夜上山,所为何事?”
卢世全不抬头,“苏州织绣坊绣娘萧氏盗窃公帑在先蒙蔽贵人在后,畏罪潜逃,不慎坠崖,已然天降其罪。”
嘉斐冷道,“区区一个绣娘,怎劳动卢公亲自前来?”
卢世全干笑,“王爷折煞奴婢了,毕竟是四殿下看上的人——”
但听这老阉奴提起嘉钰,嘉斐截口打断他:“卢公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一个有心攀附的绣娘故意在四郎面前抛落织绣,四郎少年心x_ing,不过觉得有趣多看了她两眼罢了,她和四郎能有什么关系?”他略顿了一瞬,唇角笑意愈冷,“人是小王属意从织绣坊带走,硬要说,卢公不如说萧蘅芜是我靖王府的人吧。”
他愈是故意嘲讽,卢世全愈是将头深埋着,口称:“老奴不敢。”
嘉斐闻之一笑,“卢公没有什么不敢的。头两天才杀了父皇身边的千户、陈督主的义子,今儿个又把我府上的奴婢追到了山崖下头,能把我兄弟二人暂歇静养的一座古刹围得堪比应朔州城,江南之地,还有什么事情是卢公不敢做的。”
“王爷若是这样讲,老奴便无话可说了。”卢世全索x_ing跪地匍匐,用力拜倒时前额竟在阶上磕出“砰”的一响。
嘉斐皱眉,却也不叫他起来,只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就立在他脑袋前头。
“我在关外的时候,曾经与鞑靼人的小王子有过一次对阵。”
他沉着嗓音,不疾不徐开口,仿佛说起一个毫不相关的故事。
“当时鞑靼人送来战书,我领了十名骑手,在屠狼堡与鞑靼小王子背水一战。鞑靼人的骑兵就在一边看着,黑压压一片,望之不下五千人。那一战,我们打了三天,鞑靼人终于退走,应允与我朝休战和谈。”
卢世全趴在台阶下,肩头微微一颤,应道:“王爷武功卓著骁勇非凡靖绥国门保天下太平不愧靖王之名!”
“卢公以为小王是在讨要夸奖吗?”
嘉斐闻之嗤笑。
他忽然弯下腰去,附身在卢世全耳边,唇角扬起时眼角似有寒光流淌,“我是在跟你说,你若真想把我留在这古刹里,只带这百十人来,怕是不够吧?”
卢世全静静听着,埋头一动不动,良久竟发出“嘶嘶”枯哑的笑,又似毒蛇吐信。
“但据奴婢所知,王爷在关外时,并非孤身一人。而那时陪伴王驾的那个人,此刻却不在王爷身边罢?”
第24章 二十、不可为(4)
话这么说,便是要撕破脸了。
靖王殿下从北疆带回来的除了七皇子和那个鞑靼小公主之外,还有一个人。起初卢世全是根本没有发现的,待被浙江总督架回了织造局,气头过了,细细想来,才觉得不对劲。
一辈子为人奴婢者,知道如何辨识同类。那个跟在七皇子身边的青年虽然打扮得十分不起眼,更一直低着头,但以样貌举止看,怎么也不像个奴仆。尤其七皇子当时一直紧紧抓着那青年的衣摆。虽然事发突然,这一点异常卢世全仍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以七皇子身份尊贵,在这种场合竟会下意识依赖一个下人,着实奇怪。
卢世全立刻便想到了一个不得实证的传闻。
这许多年来,靖王殿下一直在找一个人。这个人是靖王殿下少时的伴读,也是永福二年圣上殿试钦点的进士一甲探花,更是上一任内阁首辅甄裕的次孙,户部尚书甄蕴礼的幼子,是甄氏一门唯一活下来的后人——甄贤。
王驾南归以后,卢世全急递还京,从南到北,但凡稍微沾着些边的东厂番役都受了责罚。偌大东厂,竟让靖王孤身北上而无一人有报直至大捷之讯传来,才如梦惊觉,为立功免罪讨上峰欢喜,开始亡羊补牢式地追查,挖地三尺,收罗一切与靖王嘉斐出居庸关战应州城相关的情报。唯一惹人瞩目的,也全指向一个人,一个跟着七皇子从北边回来的人,据传是姓甄的,自从进了应州城便跟随在靖王殿下身边,同食同寝,再未离开过,显然深受恩宠。
假如靖王北上是早有计划,计划从北疆之外,鞑靼人那边,弄回一个大活人来……接到京中回书之时,一个近乎完整的“y-in谋”飞快地在卢世全数十年宦海厮杀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而也正是在这时候,他又收到了新的信报。他派出巡山的东厂番役报说,在山中见到一双游历山水的兄妹,似是京城来人。卢世全立刻明白了。
靖王殿下在和他赌博,赌谁的动作更快,胆子更大,手段更高明。
但这赌注未免也太大了。
倘若那个随靖王殿下从关外来到苏州的人当真是甄贤,他便一定要抓住此人。只要抓住此人,他便抓住了靖王嘉斐勾连鞑靼欺君罔上的罪证!他甚至还能有在抱紧陈世钦的船舷之外更加不得了的保命法宝。
然而在朝野讳莫如深的流言蜚语中,靖王殿下待甄贤是极不一般的。靖王嘉斐重甄贤,甚于重当朝肱骨,甚于重己,或许,还甚于重天下。
既然如此看重,何以竟舍得放出山,来做这打破僵局的第一只饵?
这位靖王爷究竟在想什么?究竟是艺高胆大,还是狂妄至极?
毕竟这是在苏州。
靖王殿下有一句话说得不错,江南之地,没有他卢世全不敢做的事,更没有他卢世全做不到的事。
这个甄贤,他其实已经拿下了。
卢世全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在被火把烧红的夜幕下,佝背俯首,发出“喋喋”的怪声。
而靖王嘉斐也笑出声来。
两人相对而笑,使这古刹之中大殿之外一触即发的肃杀益发不可捉摸。
就在嘉斐身后,大殿之中,四皇子嘉钰y-in沉着脸,睫羽微颤。他的身边,是一脸困惑惊恐的七皇子嘉绶,还正揉着刚被四哥揪红的耳朵,委屈地耷拉着眉眼。
“四哥,二哥在跟那个老头说什么?为什么把我也叫来?”
嘉钰斜眼瞥这心智未开的傻弟弟,忍了又忍,把刻薄话憋回肚里,“你想不想去找你那个鞑靼小媳妇?”
听见一句“鞑靼小媳妇”,嘉绶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扭扭捏捏地缩了缩脑袋,嘴角的傻笑却愈发得甜,“四……四哥你别这么说……父皇还没有赐婚呢!”
嘉钰几乎忍不住要捂住眼睛。
想想他们兄弟七个,虽不同母,毕竟也都是父皇的血脉,怎么差别就这么大?
有的天生七窍玲珑,有的偏就憨傻蠢钝没心没肺,还有的——
嘉钰不由扭脸,向嘉斐背影望了一眼,心尖骤然一阵紧缩,不由按住胸口急促喘了两口气。
那模样把嘉绶吓了一跳,以为他心疾,慌忙一把将他抱住,连连地问:“四哥你怎么了?你哪里疼?要不要叫人去喊大夫?”说着就要扯开嗓子嚷起来。
“这种时候,上哪里叫人喊大夫?还不够你添乱的。”嘉钰反手猛按住弟弟,强忍住心口绞痛努力吐息,好一会儿才稍稍缓过劲来,哑声又对嘉绶说道:“苏哥八剌公主跟甄贤一起下山了,这个老阉奴打起了坏主意,要把二哥困在这里,去找公主和甄贤的麻烦。若是让他得逞,二哥便不能赶去救人,公主和甄贤就会有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