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时,小贤的眉目间有温情与哀伤流淌,嗓音里也有无限眷恋。
小贤一定又是有所感怀,思念家人了。
也难怪,毕竟刚刚死里逃生,还有重伤在身,正是难过脆弱的时候。
嘉斐无言握住甄贤的手。
这一直是他一块不愿深思,甚至不想提及的心病。
是他的父皇,杀了小贤满门。
明明也曾倚重信赖多年,恩宠有加时也能同盏饮酒无话不说,然而圣心难测,一念凉薄,说杀也就全杀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在父皇身上,真可谓体现的淋漓尽致。
按理说,他和小贤是有血仇的。
当年他曾忧心忡忡,唯恐小贤从此连他一起恨上,再不肯如往常那样与他好。是以,小贤从岭南回来找他时,他简直欣喜若狂。
但他始终欠小贤的。
这一笔债,是父皇的,便也是他的,即便小贤不和他讨,已经欠下的,也永远不会消失……
可这件事他该如何与小贤说呢?
他根本说不出口。
“小贤……”嘉斐犹豫着唤了一声,终于还是没法说下去。
他心中已是思绪万千,甄贤却似根本未察觉,仍任由他握着,兀自说下去:
“殿下,我刚才,梦见我娘了。
“娘让我好好陪着殿下,照顾殿下,说不然殿下就会变成厉鬼。”
变成厉鬼?
嘉斐忽然心下一紧,疑虑扭过脸,紧张地看住甄贤,连眉头都毫无意识地又皱起来。
可他却见甄贤浅浅冲他笑了一下。
“但是我知道殿下不会的。”
第45章 二十二、入狱(3)
嘉斐愣住良久,心下五味陈杂。
他忽然觉得他无法确定小贤是不是在试探他。
也许小贤是察觉了什么,所以变着法给他提醒。
假称以鬼魂托梦之类,都是所谓直诤进言时常见的说辞。毕竟忠言逆耳,不挖空心思说话的人,大多死得早。
只是他和小贤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何至于如此呢……
一瞬心绪万千,嘉斐静了一瞬,故意板起脸,挑眉反问:“哦,我不会,你就可以不好好陪着我了?”
甄贤却仍是轻笑。
“你不会,我也不会。”
他望着嘉斐,眼中一瞬踟蹰柔软,光华闪烁以后,是低软诉说与藏于眼帘之后的无限情愫。
“甄贤心里……从未离开过殿下。”
嘉斐呆呆望着甄贤,简直恨不能当场给自己一耳光。
他怎么能起了那样混账的念头。
他竟然怀疑小贤。
难道他不知不觉间竟也成了父皇那样的人么……?
心里骤然堵得慌。
嘉斐闷头抱住甄贤,如同幼时一般,把脸埋在甄贤怀里,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不经意泄露了几许撒娇意味。
“我送你的东西,你若是不喜欢,随手扔了也罢。不许给别人。”
他从怀里摸出那块翡玉,再一次塞进甄贤手里。
“你把圣上赐的宝玉拿来送我——”甄贤猛瞧见这枚玉,惊了一瞬,立刻便猜知是陆澜将玉还了回来。
殿下果然是心里怪他了。
甄贤当然知道嘉斐什么意思,颇有几分尴尬的还想推拒。
但嘉斐却与他十指交缠,牢牢将玉握在他掌心里,整个人也倾身压上去,“赐给我了,就是我的,我爱给谁就给谁。何况我原本早就给你了。”
甄贤无法只得由着他这么腻着。
一旦到了京城范畴,他就必须戴上镣铐枷锁,由张思远押送着,直入诏狱,再想见殿下一面恐怕就难了。
此刻纵然放肆也罢,只要能与殿下在一起,哪怕多一刻也是好的。
“殿下,到了京城以后……”甄贤觉得眼角濡s-hi。
“嘘,到了京城以后的事,到了以后再说。”嘉斐立刻堵住他,“你还伤着呢,再睡一会儿吧。”
于是甄贤便只好贪恋的闭起眼,顺着他,什么也不想,享受这一刻短暂宁静。
直到次日清晨醒来,嘉斐才渐渐整理清楚思绪。
做过的事,他当然都还记得,说的话却未必句句出于本心。
也可能,是太过顺从本心了。
小贤还沉沉睡着,显然如此沉重的伤势还是消耗太过了。
嘉斐蹑手蹑脚地爬起身,小心翼翼为甄贤掩好被角,理好自己的衣物发冠,又仔细擦脸漱口,才走出门。
此处是入京之前的最后一处官驿,在往前不到半天路程,便是京畿。
嘉斐按了按太阳x_u_e,就去找嘉钰。
有些事,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先和嘉钰说一说。
何况,嘉钰也还伤着。这些天他一心扑在小贤身上,丝毫也没顾上关心嘉钰的伤情。依着四郎那猫儿脾气,多半还正生他的气呢,少不得又得一阵好哄。
他如是想着,踱到嘉钰下榻的厢房。
留在门前的侍婢见着他,明显吃了一惊,忙福身行礼,就进去通报,不一时转出来,垂着眼细声道:“四殿下请王爷进去呢。”
嘉钰身边伺候的仆婢全是靖王府的人。嘉斐平日里对府上的家人虽谈不上如何亲近却也从不薄待。王府上下皆感念王爷的好,真心把他当作主公侍奉。然而这丫头此时说话却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也不知是嘉钰又在闹什么了。
嘉斐心下微微一动,刚步入厢房便先打量着往里瞧了一眼。
这一瞧,却见屋里不止嘉钰一个,还有玉青和童前两个也全在坐。
第46章 二十二、入狱(4)
童前脸上的表情着实尴尬,见到嘉斐立刻站起身,垂头行礼退到一边去,一副犯了忌讳被抓现行的模样。
玉青就没有这么老练,整个人都沉静在“王爷您可算是好了,吓死属下们了”的欢欣雀跃中,不但不退,反而迎上来,两只眼睛里全是热切。
嘉钰仍歪在床上,衣袍都只随意披着,从开敞领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乌黑长发也披散着,些许细碎发丝s-hi津津的粘在额角,眼角s-hi漉漉的。
嘉钰和小贤这x_ing子果然是南辕北辙。
看小贤便是伤成这样,只要还能动弹,也要尽量把仪容收拾齐整。哪像嘉钰,一副落拓风流的散漫模样也无所谓,俨然一个病西子,就这么歪歪斜斜的。
他这个弟弟天x_ing如此,嘉斐也不当真以为有什么不好,只是每每“不羁”起来也不管有无外臣在场,多少有些一言难尽。朝中诸人,当面恭维两句,赞四皇子殿下“魏晋遗风”,背后便换了一张嘴脸念些“不遵礼节,有失皇家尊贵”的也不在少数。
嘉斐起初罚过一个不慎在他面前漏了嘴的京畿武官。但他心里也知道,这件事根本没法治。这么些年,嘉钰就不管不顾地粘着他,有些话,无论说不说出口,心里如是想的人,甚至还要往更龌龊了去想的人,都实在太多了。
纵然童前和玉青是家臣,不会乱想乱说,总还是有些不妥。尤其是对着玉青这样年轻俊俏又无家室的军官,又不是在自家府里,万一被什么嘴碎的人看去了,少不了要污言秽语编排几句。
嘉斐无意识地撇了玉青一眼。
只这一眼,玉青便缩回去了。
他虽然没什么城府,但触觉却还是敏锐的,立刻便察觉王爷又生气了,赶紧老老实实退到童前身边,乖乖一起站好。
“你们两个先出去吧,我有事单独和四郎说。”嘉斐沉着嗓音下了令。
“别呀,他俩又不是外人。”嘉钰立刻嘟起嘴,“再说我现在可不想跟二哥说话。”
眼看四殿下这是偏要留他们两个下来气王爷的,童前哪里肯接这倒霉“差事”,忙拽着玉青应了王爷给的台阶跑了。
“你也知道他们两个都是我的臂膀肱骨。不要趁机就欺负他们。”
见自己麾下的得力将领都被四郎吓成这个样子,嘉斐也只能无奈苦笑。
“谁叫二哥你满心里除了一个甄贤什么也装不下了,才给了我这种欺负忠良的机会咯。”嘉钰仍噘着嘴,不爽地扭脸“哼”了一声。
“四郎。”嘉斐哭笑不得。
在苏州时,他对嘉钰着实是有些心狠了。后来一路紧张,又遭遇倭寇,小贤还受了那样的重伤……多少疏忽了嘉钰的感受。也难怪嘉钰这回气x_ing这么大。
他实在是欠嘉钰一个道歉,原本就该多说几句好话。
“你是我的亲弟弟,我心里怎么会没有你。若是当真没有,我也不来看你了。”嘉斐当即放软了声调。
嘉钰靠在床头,撇撇嘴。
不过是你的甄贤没大碍了,你才想起来要哄哄我罢了。
但这一句话实在刻薄太过了,他到底没能说出口。
二哥原本也最不喜欢他牙尖嘴利。他之前已招了二哥两回了,再来一回,可就说不好是什么结果了。
嘉钰委屈地叹了口气。
那个甄贤,当真有这样的心思和胆气,其实他也该依言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