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当时不让他传旨,是为了杀人。
圣上是一定会要把一干相关人等全部提回京中慢慢审问的。如若他当时就宣读了圣上的旨意,那杨思定便杀不成了。
王爷执意杀了杨思定,那一册圣旨没能传下去,便留在他手上了。之后王爷一心扑在甄贤身边躬亲照料,他怀里揣着一册圣旨,每天为了如何收拾“烂摊子”焦虑,竟把这大事给忘了,直到这会儿王爷给他点明才想起来。这圣旨确实不能砸在他手里。
玉青顿时吓了一跳,浑身的冷汗全下来了,慌忙从怀里掏了那册圣旨出来恭恭敬敬递给嘉斐。
他屏着一口气看嘉斐走远了,才后怕地摸了摸心口。
童前在一旁同情地看着他。
玉青苦着脸,一边擦汗一边问童前:“我是不是啥时候不小心惹王爷生气了……”
“那你就长点心呗……”童前摸着下巴琢磨。
其实仔细想想,王爷对玉青明显压不住“嫌弃”之意,是从这傻小子在岩灵古刹头一回见甄公子没管好眼睛开始的。人对人一旦有了什么不悦的想法,从前不太有所谓的小毛病也都会变得越来越难以容忍起来。何况玉青本来就是个不大会讨巧的人。甚至,靖王殿下自己可能都没太意识到这一点。
倒也不怪王爷小心眼,实在是玉青这小子太没眼力见。也就幸亏靖王殿下惜才,且知道玉青心思纯直……如此说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或许只需一房良配美眷便可破了。反正像玉青这样容姿俊美身怀绝技又在王府中供职的年轻军官,京中愿意结此姻亲的好人家车载斗量。
如此一番思虑,童前唇角溢出点点笑意,便捶了一下玉青肩膀,试探道:“不然我托人给你说个贤内助提点提点你?”
不料玉青却还了童前一个大大的白眼。
“不要。北有鞑靼,东有倭寇,内还有国贼,王爷大事未成,我没闲心娶媳妇儿。”
他一边如是振振有词,一边还颇嫌弃地拍开童前。
瞬间童都尉嘴边那一丝笑便僵住了。
哎,好,了不起,玉大爷您不愧是少年英雄,“匈奴未破,何以家为”,有冠军侯遗风!我们这些娶了媳妇儿的都是闲的……总算知道您为啥这么有才有貌有业就是没媳妇儿了,全顺天府的媒人大概都已经被您气死了呗。您也别奇怪王爷为啥生您的气了。下次再伸脑袋帮您顶雷,我就是猪。
第49章 二十二、入狱(7)
嘉斐再回到屋里时,甄贤仍睡着。
小贤这次伤得极深,难免疲倦,恐怕得养许久才能养回来了。
偏偏一旦进京,就要立刻入诏狱去。
只想到这一点,嘉斐脸上的y-in云立刻更沉了几分。
虽说他在北镇抚司也还算薄有颜面,但诏狱毕竟不能与他的靖王府相比,条件始终要差太多了。只盼小贤这一次,别要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小贤这伤原本是可以不受的。
倘若他再更果决强硬一些,在苏州便将卢世全那老阉党顶回去,又或者更敏锐一些,及早发现卢世全安c-h-a下的内鬼,小贤都不至于伤成这样。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变化之快,犹在梦中。
只怪他太过自负却不够凶狠,才又食言让小贤受苦了。简直其罪难恕。
但他是绝不能允许自己恍惚的人,更不能允许自己脆弱。
他决意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够阻止。
嘉斐细细替甄贤整理好被角,轻着步子返回外间,靠在了椅子上。
官驿里最好的上房,也不过是这样一间内外隔开的小屋罢了,好在算是清净。但终归不是静养的好地方。何况,还有对手。卢世全的人一定已经进京去司礼监告状了。再大胆一些,或许已经告上御状了。他们着实在这里耽搁得太久。
嘉斐最知道小贤的脾x_ing,不喜欢摆王公贵胄的架子巨细皆要人伺候。又及眼下这情形,他也不放心让别人来伺候。是以,唯独这间屋子里,他没有留仆婢随侍。
他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安静喝了两口,听见屋外轻盈的脚步声。
该是张思远已过来了。
眼下这一局棋,是生是死,只怕全在此一人身上。
只是靖王殿下从前怎么也没想过,自己竟也有不得不依靠宦官的这一天。
想当年,陈世钦一朝得志日渐势大终至为祸,难道不也是这么开得头么……
嘉斐忽然心生不悦,下意识抬眼往门口扫去。
然而张思远并没有立刻进门。
此刻的张思远心中亦如静水深流暗藏汹涌。
他早就认定靖王殿下会设法保下甄贤,却没想到王爷保是保了,只不过这路子叫人难以琢磨。
王驾说出口的话便是离弦的箭,没有收回的道理。
靖王嘉斐与司礼监,不,确切地说,是靖王嘉斐与陈世钦这一战已然再所难免。
按理说,宦官是不与皇子斗的。
宦官不同于朝官,生是宫中人,死是宫中鬼,头顶青天下,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皇帝陛下的儿子们,不是将来的皇帝,就是将来皇帝的兄弟,无论眼下或是将来,怎么算都开罪不起。
但陈世钦不一样。靖王殿下也不一样。
陈世钦经营一生,终于只手遮天权倾朝野,而今也已是个七旬老者了。要他放权,是万万不可能。一旦放权,这一生杀过的人做过的恶,便全都会像淤积的黑泥一样翻上来,足够将他淹一个不得好死。倘若想要寿终正寝,想留一条全尸,他陈世钦不但直到咽气的那一刻都得保证自己大权在握,便是身后接班之人也务必选中扶稳。
偏偏靖王嘉斐是绝不可能容他如是的。
今上膝下七子,一子早夭,一子废黜圈禁,一子体弱多病,余下四位皇子中,三皇子与六皇子都是平庸之人,虽无大恶,却也没半点长处,而七皇子又还天真年少,独独这位二皇子是个强悍之主。
尤其,靖王殿下还是元皇后王氏与陛下唯一的嫡子。
朝中宫中早有议论,言来日若靖王殿下继承大统,必不能容陈世钦弄权。杀陈世钦者,必是靖王嘉斐。
这一点,陈世钦心中只怕也早有忌惮,是以多年以来处心积虑打压二殿下,先是倒了一心向着二殿下的甄氏一门,折了二殿下的肱骨,后又公然扶持郑后一党想要拥立长皇子为太子。只不过没意料郑皇后那个不成器的幼子竟一心想借势弄死他二哥,这才有了永福元年那一场惨案。
朝野众说纷纭,许多人都一知半解只看结果,揣测是靖王嘉斐为报母仇算计郑后与两位兄弟。但身为宫中人,张思远比外人见得多一点,听得多一点,只觉得这一件事惨则惨已,但真正要怪,也只能怪五皇子太过狂妄不知进退,靖王嘉斐实在是已被逼至悬崖,你死我活,只能以杀止杀出剑自保。
更有一桩闪烁其词讳莫如深的深宫传闻,说元皇后王氏之死,其实并非突发心疾,亦非后宫争斗,而是与陈世钦有关的。只因为王皇后厌恶宦官专权干政,屡次向皇帝进言请求贬谪陈世钦,激烈时甚至与皇帝大声争吵,令陈世钦十分不满。而王皇后出身士族高门,王氏世代公卿在朝中根基颇深,更令陈世钦忌惮担忧,既无理由迫使皇帝废后,便起了杀心,另立郑后,扶持党羽,清洗异己。
自从王皇后薨逝,王氏旧人多遭到贬黜弹压,未被迫害致死的,也多远离了京城,被外放至偏远之地任些散职,若说其中没有陈世钦的“功劳”,张思远是绝不相信的。
陈世钦当然不会想靖王嘉斐在皇帝大行以后成为新帝。
自永福三年,靖王嘉斐返京开府,这么些年来,与陈世钦之间一直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靖王深居简出,不问朝政,不结党羽,成天只在王府中读书习武,偶尔也赏珍玩饲骏马,韬光养晦,折服得彻底。而陈世钦便也只静静观望,不动作,不出手。
但谁料想,靖王殿下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北上出关痛击鞑靼的大手笔,紧接着又在苏州正面对上了织造局。
如果说靖王北上守国门还只是露了锋芒,那么在苏州与卢世全的种种博弈,直至返京途中杀杨思定,已是实实在在地剑指司礼监了。
虽说,即便靖王殿下不发难,陈世钦迟早也会下手。但倘若能小心应对,熬到王驾盛年继位,而陈世钦愈发垂老,那正是最稳妥的路子。张思远原本也以为靖王嘉斐是打算走这一条路的,怎么也没想过,靖王殿下会在这时候突然就向陈世钦宣战。
其中的变数,大约便是甄贤。
或许直到在霁园中时,靖王嘉斐都还是打算要“忍”的,否则他完全可以当时就毫不顾忌卢世全,甚至杀了卢世全,强行将人带走即可,完全不必假手与他张思远将甄贤送进诏狱献给皇帝。
然而返京途中的倭寇突袭,队伍中的内鬼作祟,以及重点是甄贤的重伤,终于突破了靖王嘉斐“忍”的底线,再次将他逼到了悬崖边。
靖王殿下震怒反击,是一定要死人的。上一回死的是庄闵郡王,这一回,先是杨思定,再往后,还不知道会是谁,会死多少。
靖王嘉斐与陈世钦这一战,一旦开打,不死不休,就像山巅搏杀,无论哪一方都没有退路,每退一步都是万丈深渊,只能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生。
而作为宫中人,他张思远又站在怎样的位置上呢?他究竟该是东厂的人,还是锦衣卫的人,又或者,只是皇帝陛下的人……?
张思远少年入宫,生存至今,全靠得是低调稳妥从不轻易选边站队。不选,便不会选错,不选错,才可以活。但如今这情势,恐怕已由不得他继续躲下去了。否则靖王殿下便不会在这眼看就要入京畿的时候,叫他单独前来相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