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钦一脸谦恭,躬身应道:“王爷说得对。是老奴失察。今儿立刻给王爷换个懂规矩的来伺候。”
看这意思,他似乎明面上还不想和靖王殿下翻脸。
嘉斐静了一瞬,也不想与他多废话,便直截了当问:“父皇龙体可还安好?我自回京以来,未能得见父皇,很是挂念。”
陈世钦闻之一笑:“殿下一路辛苦劳顿,姑且安养。待过些时日养好了,圣上自然就会召见了。”
陈世钦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他如是说,便是皇帝如是说。
父皇不肯见他,想来还正在气头上。
也怨不得父皇。他这一件事做的,着实让父皇很为难。
嘉斐心中怅然,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只静静点了点头。
陈世钦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寥寥数语,看似无奇,却是彼此都已试探过了。
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毕竟不是什么喜闻乐见之事。
嘉斐沉着脸坐在屋里,若有所思。
甄贤靠在一旁看着,想劝,却又无从劝起,只能叹了口气,轻声唤道:“殿下。”
嘉斐闻声抬起头望着他。
甄贤犹豫一瞬,略有点吃力地指了指桌上的茶杯。
想喝茶当然是假的。小贤一向规矩得四平八稳,几时使唤过他这个王爷?小贤这是瞧见他的脸色,又在替他担心了。
嘉斐稍稍收敛起神色,给甄贤倒了一杯热茶,喂他慢慢喝了,终于苦笑。
“我有时会觉得,说起来我是父皇的儿子,却还不如几个太监与父皇亲近。想要见父皇一面,还得由太监在中间传着话。岂不可笑。”
他郁郁将头枕在甄贤腿上,闷声如是低语。
甄贤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不由怔了一瞬,低头问他:“殿下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做什么这会儿纠结起来?”
嘉斐轻笑一声。
“你觉得我跟着你一起入诏狱是莽撞。但我就算不跟你一起来,也只能留在王府上等候传召。还不如索x_ing就进来这里,让他天天惦记着,一想起来就窝火。”
这话里已现了几分负气自嘲地味道。
殿下与圣上,是父子,却又不是寻常父子,个中滋味,外人实在无法体会万一。
甄贤一时无言,默然安抚地将手抚在他臂上。
嘉斐便也不再说了,只抬起一只手,覆在甄贤那只手背上。
靖王殿下在北镇抚司也算是薄有人缘,锦衣卫中人多愿意看靖王殿下这份颜面,两人除了不得自由出入外,其余并没有什么不便,一应照顾周全。
陈世钦也不再派宦官来盯梢,大约是怕再被靖王殿下弄死一个,这脸就彻底留不住了。
这暴风骤雨前的宁静,竟让甄贤恍惚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但心深里当然是知道的,此时宁静,不过是风眼偷安罢了,而外间只怕早已炸开了锅。
二哥执意送甄贤入诏狱,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嘉钰在靖王府等到半夜,一颗心凉得跟冰一样。
他不是没有想过二哥会这样做。他只是不信,二哥怎么能这样扔下他一头扎进诏狱去。
有那么一瞬,他当真气得发抖,恨不得就此算了。
你既无情,我又何必有义呢?不如干脆撒手,让你和那个甄贤“长相厮守”去好了,爱在诏狱里也好,爱在哪儿都好,和我还有什么相干?
但气头过去了,心却还是清楚明白,他怎么可能撒得了手。倘若能够,他大约也不会走到今天这凄凉的境地。
小七那个没心没肺地刚进京城就再也牵不住缰,连心爱的姑娘都忘了,飞一样地奔回亲娘那儿去。
而苏哥八剌却还在靖王府上。
鞑靼人在中土没有驿馆,两国联姻之事也还未见诏书,一个鞑靼小公主孤身在此,处境实在微妙又尴尬。
苏哥八剌不能留在靖王府,否则这事将来,无论从哪一方面论起,恐怕都难以说清了。
嘉钰立刻找来童前和玉青,让他们先秘密寻了一处稳妥的宅子,将苏哥八剌安置好,然后立刻进宫去拜见母妃、请见父皇。
没料到,父皇竟连他也不肯见。不但不见,还不许他去拜见母亲。直接一旨口谕,把他堵在西安门外。
父皇这是铁了心要把二哥一起关在诏狱里了。
嘉钰心里苦得跟浸了黄连似的,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折回靖王府,另作他法。
第53章 二十三、绝地一击(3)
父皇定会先召见张思远。
但他不能找张思远游说。若想要张思远对二哥有利,就不能让父皇以为张思远已被他和二哥“笼络”了。
他只能找别人。
第一个想到的是内阁首辅曹慜。
曹阁老是朝中肱骨元老,是实权派,更是二哥的老师,在朝门生广布不说,与甄家也算颇有旧交。而曹家的东床王显又是父皇钦定的兵科给事中,虽无什么大品阶却近得天子,是为父皇进谏兵事、稽查兵部的要员,之前二哥执意北上那件事就有他参与其中的份。倒是未必要请曹阁老和王显在父皇面前“美言”,但摸一摸圣意,探一探情势总还是可以的。
其次是他外祖万家。母亲万贵妃出身小官宦之家,算不得士族,蒙受恩宠以来虽不曾如何为娘家谋利,但主动贴上来巴结的也不在少数,再加上父皇不时恩赏,外祖和舅父自然今非昔比。祖父万梁在工部出任尚书,为皇帝掌管工事,舅舅万恕有也在京畿五军中任至指挥使,虽算不上什么朝中权党,但在京中也有一席之地。能帮上什么忙都是其次的,嘉钰对母族其实从没有太多要求,重要的是别添乱。
其三,是嘉绶。这个七弟和他不一样,深受父皇宠爱。父皇可以将他拒在宫墙之外避而不见,但一定会见嘉绶。弄不好这小子已经在父皇面前胡说八道一通过了。
嘉绶是二哥如今最大的威胁。
这话他虽不想这样说,却也不得不这样说。
他不能让嘉绶落进别人手里,尤其是陈世钦。
陈世钦最想要的,不过是父皇气x_ing上来了把二哥和那甄贤扔在诏狱里自生自灭,他好在另立新主扶嘉绶上位。
以七郎那个天真憨傻的劲头,必然被陈世钦捏得死死得,沦为傀儡。如此一来,莫说他和二哥了,只怕先祖打下的江山和普天黎民也要一起遭难。
是以他此时绝不能任x_ing置气,或是绝望放任。
权臣,外戚,皇子,只要他紧紧握住这三把剑,虽不一定能立刻把二哥保出来,但逼着父皇见他们、好好听他们说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还能说话,一切就都还有回还余地。
但他不能叫父皇起疑,更不能让阉党捏住把柄。
嘉钰一夜无眠,第二天大早还红着眼眶就去了万府。倒是也没有刻意掩人耳目,毕竟外孙回去探望外祖父、顺便也看一看亲舅舅都是人之常情,刻意遮掩反而显得古怪。但不曾想,到万府时,曹阁老竟早已在那里了。
他原本是想请祖父以商议明年宫中修缮工事的名义去将曹阁老请来的。怎么曹慜却自己来了?
难道是走漏了消息?
嘉钰脑子转得飞快。
二哥昨日刚入的诏狱,消息不应该扩散得这样快。
或许是曹阁老见靖王殿下还京以后突然就失了踪影,既没有主动拜谒皇帝,也不见皇帝召见,而他连夜进宫请见又被拦在了内城门外,于是察觉有异,才特意来打探消息。
可为什么不直接去靖王府,而是来了万府呢?
曹慜也是官场老手了,当年甄裕任内阁首辅时,曹慜为其副手,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屡屡博弈,最终是甄氏一门倒了,内阁辅臣尽数清洗,唯有曹慜一人自保,反而接任了内阁首辅之位,与陈世钦相安至今。以陈世钦干掉一任内阁首辅之狠厉,曹慜这个继任者能做到既不与阉党同流,却也不被阉党践踏,其圆融老辣,在朝百官拍马难追。
如今这种情势,曹慜避开靖王府而前来万府,是与他不谋而合,还是另有所图?是想寻求盟友力保靖王,还是想改换门庭以图自保?毕竟,若以权术论,此时无论倒向七郎,还是改而向他这个四皇子伸出绿枝,都比死死抱住自己一头撞进诏狱里去的靖王殿下要明智得多。
嘉钰实在难以猜透,也不敢立刻开口就说了实话,只得察言观色,小心应对,坐在一旁听外祖父万梁和曹慜两个老头打着太极聊了半晌为父皇翻新仁寿宫的事。
父皇虔诚玄黄,多年来一直有心将仁寿宫改建为玄修之所,并供奉列位天尊,只是苦于国库空虚,工事进展十分缓慢。
修宫殿的事,说白了,其实不全是工部的事,主要还得户部拨银子。按理,这一件事,工部尚书和内阁首辅两个人凑在一起聊也聊不出什么结果,根本是白聊。当真要聊,就应该将户部尚书也叫到一起来,才能聊到实处。
但圣朝今时,户部尚书一职是从缺的。
自从上一任的户部尚书甄蕴礼死后,圣朝就没有户部尚书了,每年官员的俸禄、宫中的开销、军饷粮Cao、各地灾荒民需……全都是皇帝亲自过目核算。为此司礼监还特意弄了几十个精通算数的小侍人,每天不用干别的,专职侍奉圣上打算盘。
换言之,圣朝如今的户部尚书,是皇帝本人。
这翻修仁寿宫的事,不去御前议是毫无意义的。
既然如此,这两个老头坐在这里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又是聊得什么呢?
多半是聊给他看的,想等他自己接话。
可单是那曹慜也就罢了,万梁是他的外祖父,是他亲生母亲的爹爹,这打断骨头连着筋r_ou_的关系,也跟着起得什么哄演个什么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