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且年幼的小世子对“礼”其实毫无概念,也听不太懂崔夫人都在说些什么,只是茫然仰脸望着自己的母亲,却还是听话地依着母亲,嫩生生向甄贤行了个礼。
眼前的女子举止从容,眉目端方,言语时自有气度,看她低头教导世子的模样,竟有那么一瞬恍惚令甄贤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心中骤然感慨万千。甄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忙请崔夫人坐下,询问来意。
崔夫人也不着急说事,又先问了甄贤的伤势,才笑着开口:
“其实,是世子这两日在王爷的书房玩耍时,跟着王爷背了两首诗。我见他竟也背得有模有样的,便自作主张领他来给甄大人瞧一瞧,请大人看看他的资质。”
她说到此处略顿了一瞬,拿眼仔细瞧着甄贤的脸色,见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抗拒,才接着说下去。
“大人是诗书高门出身,又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翰林院的大才子,还是昭王殿下的少师。虽然世子还年幼,没有到开始读书习字的时候,但若是能得到大人的指教、启蒙,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只要大人不嫌弃,我便去求一求王爷——”
话说到此处,甄贤已彻底懂了。
原来是靖王殿下派来的说客到了。
可是以他们如今的关系,有什么话是不能亲口对他说的,还需要把崔夫人夹在中间特意寻这么个由头来迂回婉转的说?如此行事,又将崔夫人的感受置于何地呢?
他忽然感到一阵厌弃。
并不是对嘉斐的。而是对他自己。
他觉得自己失败透了。他不但没做到规劝殿下向善心行善举,反而使殿下一路往着邪道上跌下去了……简直愧对职责、愧对殿下。
但此时的甄贤,身在山中,根本察觉不到自己是何等当局者迷,何等为情所扰固执己见,自然也浑然不觉恰恰是这样微妙的关系,有许多话,靖王殿下反而没法亲口对他说,即便说了,此时的他怕是也绝不会信。
崔夫人一直从旁细细看他,见他脸上y-in晴变幻,一时神色僵硬,一时又显出懊恼,立刻知他又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里,忙命r-u娘和婢女们先领着世子去一边玩去。她犹豫了一瞬,放低了嗓音,再一次缓缓开口:
“有些话,崔莹想来想去,还是想和甄公子说一说,若是说得不对了,请公子不要嫌我唐突冒犯。”
她忽然改了口,称他为“公子”,又以闺名自称,便是不打算再以靖王殿下的妾室与臣子的身份来与他对话。甄贤不由暗吃了一惊,终于收回神思,难免诧异地看住她。
崔莹见他终于敛神看向自己了,便垂下眼,静静说下去。
“我的父族是山东清河的郡望,虽然并无达官在朝,但毕竟祖上也曾是士族门阀,算得渊源颇为深厚的大家族。四年以前,恰逢圣上恩泽,采女于民间,家中便将崔莹献于时任的济南知府,由是入宫,做了内廷女史。”
她似十分不适应与人说起这些私事,睫羽明显颤抖着,局促得一反常态。
甄贤不由微微怔住了。
清河崔氏乃是名门望族,崔夫人出身不俗,这一点毫不意外。但这样自诩清高的门阀,大多是不愿意自家的女儿被采入皇室的,便是为后为妃也未必肯,更莫提经由州府官员之手入宫做个卑微的下品女官,自会使出种种手段使女儿落选。
除非是有什么缘故,使得这个姑娘在族中颇受嫌弃欺凌。最大的可能,恐怕便是父母早亡,宗伯族老并不愿善待这个侄女儿,但又不愿将她随便下嫁丢了家族的颜面,于是借“天子采女”之机将她献入宫中。而这个姑娘既无母族可以倚靠,层层采选的宦侍、官员便也不会给她什么好的待遇,吃苦是一定逃不过的。
又及……“内廷女史”应该只是委婉的说法,皇帝采女,中选入宫者无论品级位份,都是“御妻”。换言之,崔夫人在入靖王府以前,曾是皇帝陛下的后宫佳丽,无论是否受到圣上的恩宠,对靖王殿下而言,都是不该碰的。
寥寥数语,崔夫人说得含蓄平静,未见有一字埋怨诉苦,但所叙之情事却何其荒唐残酷。
这是甄贤从未料想过、也绝不会如是去想的。
四年以前,正是殿下守陵还京初封亲王的那一年。才回京城,便伸手要了“父皇的女人”,这实在并不像殿下的作为……除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甄贤哑然看着崔莹,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只得继续沉默。
好在崔莹似也并未期待他能有如何回应,只轻轻叹了一声,便又继续说下去。
“我当年尚幼稚无知,不知道进退,犯了过错,被罚往浣衣局受笞刑,原本怕是没有命能活着离开的,亏得皇恩浩荡苍天垂怜,巧遇靖王殿下入宫拜谒,怜悯我罪不至死,乞请圣上将我逐出禁城,这才有幸留在王府侍奉殿下,报答救命之恩。”
浣衣局乃是六局一司中最辛苦低贱的。
靖王殿下身为皇子亲王,如何会那样巧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去了浣衣局那样的地方,救下了这样一个女子……只怕是为了让他“消气”才编出来哄他的故事。
这想法一瞬间从脑海里钻出来。
甄贤毫无意识地抿紧了唇。
他当然也知道,他并不应该如是揣测崔夫人,更不该如是揣测靖王殿下。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忽然便如此多疑、顽固……
他眉头紧皱着,眼中显出忧愁纠结之色,崔莹立刻便察觉了,当下又说道:
“公子一定以为崔莹是故意胡说的。王爷身份尊贵,如何能去浣衣局那等腌臜地方。但这件事千真万确,公子若是不信,来日有机会,可以向四殿下一问。”
甄贤不禁“啊”的轻声呼出一口长气。
是了,原来是这样。
崔莹只字未提一些细节,是为了避讳不便提及的人和事。就像她也绝口不说娘家宗族曾经如何容不下她而将她像什么可以交易的珍玩宝物一样撵出家门献于他人,丝毫也不顾她将要沦落何种境地,面临何种绝望坎坷。
将崔莹罚去浣衣局受笞刑的,多半是靖王殿下的养母、四皇子嘉钰的生母万贵妃。所以她才会让他去问四皇子。毕竟四殿下那么牙尖嘴利,又极为讨厌他,能不故意说些话气他就很不错了,断然不会为了使他宽心而替崔夫人圆这种谎。
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少小便失去了双亲的庇护,被亲族抛弃,被迫入宫,险些丧命,好容易侥幸得活,又遇上靖王殿下这么一位“恩人”,把她留在身边侍奉生子,却从不认为应该把她当作妻子看待,恐怕亦不甚在乎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感受……
这一切看起来是望族之女中选于皇室,幸得殿下青睐诞下世子,何等光鲜亮丽荣耀门楣,其实桩桩件件皆是无声血泪,宛如琼楼玉宇背后的y-in影,其表美轮美奂,内中龌龊不堪。
分明是吃人啊……
而她,那个被吞没的女子,竟然还能如此平静地讲述,把这些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发生在她身上的恶事说得如此婉转无害,甚至还要再三罪己,要感恩戴德。
他竟然逼着崔夫人自己一字字、一句句把这种事说给他听。不但要说,还要小心瞧着他的脸色,如履薄冰,时刻照顾着他那点不值一提的小情绪。
甄贤几乎要崩溃了,再也忍不住,“唰”得站起身,连手也抑制不住得抖个不停。
可他又不能就这么走掉。甚至不该表现出半点同情。那未免也太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了。
他至少要留给崔夫人最后一点尊重。
他静了好一阵,将仍止不住颤抖的手藏到背后去,颔首欠身,哑声长叹:“夫人才是真君子。是甄贤太无礼了。”
良久沉寂之后,他终于开口与她说了第一句话了。
崔莹缓缓抬起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中光华百转,看不出心思,却又似有无限的惆怅无奈。
“我向公子说这些,并不是哀怨身世祈求怜悯。而是这些事,王爷他没有办法自己向公子说。”
她骤然苦笑一声,轻轻摇头。
“王爷也不会说啊。他毕竟是个王爷,是皇子,救我于他而言就像救一只不慎跌落巢外的鸟,有什么好旧事重提的?公子如何要他开口为自己辩解,好像拿这种略施恩惠的小事邀功自夸一样……他哪怕再和你怄七年气也不会说的!”
甄贤闻言遽尔一惊,似猛地被钝刀子刮了一下,一颗心顿时沉至深渊,痛却是全然无法忽视地涌了上来。
第65章 二十五、王不见王(4)
他忽然发觉,他大概确实太难为殿下。
殿下原本就不是个爱解释的人。便是与皇帝陛下之间,一点心结也是多年不舒,没有父子俩好好面对面把话说开来的时候。
但殿下待他却一向是迁就的。他自幼家教甚严,规矩大,讲究多,许多时候固执起来比殿下这个皇子还麻烦,殿下每每都顺着他,偶有争执也无不是他气x_ing上来了甩手就走,殿下便上赶着追在后头哄……其实那天,殿下也是尝试过向他解释的。只是他没肯听,没有给殿下把话说出口的机会。
而有些话,一旦初次开口被堵了回去,就再难有机会好好说了。
人与人之间,许多时候就像走独木桥,双方都不肯退让是一定行不通的,总得有一个人先后退一步。
从前多是殿下放下架子,先后退这一步。
那么,为什么他就一定不能退呢?
当真只是因为“原则”吗?
至少这一次,他似乎也没有太多立场来说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