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尚秋气得腮帮子鼓出来,费了好大功夫才克制住扇那黄牙老儿一掌的冲动,劈手夺了牛皮纸袋,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他抱了个篓子回自己桌案上收拾东西。
汪顺之蹭过来:“恭喜贤弟高升。”
卢尚秋刚在魏督官那儿受了气,此时谁也不想理睬,“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
汪顺之看着眼前这年轻人,叹口气又道:“贤弟保重,王爷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贤弟今后还需万分小心。”
卢尚秋不耐烦地拱手回礼:“多谢汪前辈一年来给予小生诸多照顾,汪前辈一番教诲,小生定当牢记。”
“你记得就好,记得就好。”汪顺之呵呵道。
待收拾干净,卢尚秋转头去了位于大明宫外朝的尚书省。
春官礼司员外郎是个什么头衔?朝廷行政机构尚书省六部中的春官(武曌光宅元年改礼部为“春官”)下设四司(礼司、祀司、主客、膳司),各司设有一位长官称为“郎中”,“员外郎”即副郎中,字面意思就是“编制之外的,辅佐的官”,是个可设可不设,可有可无的职位。卢尚秋屁颠屁颠冲到尚书省正儿八经去报道,将那牛皮纸袋恭恭敬敬地递到尚书省礼部监督付芠手中。
付督官收了卢尚秋的材料,便去忙自己的事儿,将他晾在一边。
卢尚秋在旁边干等好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拦了那督官道:“请问督官,下官还不知应该向哪位郎中报道?”
付督官疑惑道:“梁王没同你讲吗?”但还是领了他去见春官礼司郎中徐夙。
徐夙见付督官领了个新人过来,见这小生模样斯文,猜到他便是卢尚秋。又见他怀中抱了个大篓子,于是问道:“怎么连家当也搬来了?”
卢尚秋连忙摆手:“下官刚从御史台收拾了东西过来,这只是下官从前办公的笔墨材料。”
徐夙不悦:“这里没留你的位子。”
办公怎么能没有公案?卢尚秋茫然地“啊”了一声,随即连忙将篓子放下,揖道:“下官头一回进尚书省,还请郎中指教。”
徐夙叹道:“王爷没与你说吗?”
卢尚秋歪头。这俩人讲话一样一样地,难道王爷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没与他说?
徐、付二人见他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方才晓得这个新人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付督官解释道:“梁王是咱们礼部的头儿——春官尚书,你这个员外郎的职责呢,就是在梁王办公的时候,随侍左右,负责记录大小事宜,此外每月底向徐郎中上缴录簿。梁王一般在府邸里办公,所以尚书省并没有留设你的位置。”
卢尚秋将嘴巴张成个桶形。他还以为梁王给他谋了个正经职位呢,兜了好大一圈,果然梁王没安什么好心,竟将他安排在自己身边做司录。上回那一晚,自己矫情一直哭,叫梁王倒了胃口,堪堪放过他;如今可好,日日都要守在梁王身边,就好比羊入虎x_u_e,难保哪天就不会被“啊呜”一口吞掉。
徐夙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好啦,梁王已经下朝回府了,卢员外还请赶紧带着家当去梁王府报道吧。”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该来的还是会来。梁王既然跟他玩欲擒故纵,他索x_ing奉陪到底。
卢尚秋瘪着嘴,去下房管事处领了一堆录簿,将那篓子扔回马车上,捡了几只好笔、一壶墨汁,找了一块布兜成一卷,揣着那铜令牌去梁王府上报道。
此时梁王正在会客,王府下人便将他领进别间等待。
未几,只听得梁王哈哈大笑的声音从隔壁传来:“表兄好走不送。”
只见一行人快步离开梁王府,为首那人身着紫色朝服,怒容满面,眉宇间与武三思有三分相似,乃是最近遭人弹劾,被罢了宰相的魏王武承嗣。
待魏王离去,梁王哼道:“怂个木奉槌,就凭你这蠢材德x_ing,还想做太子?做梦!”
显然是兄弟阋墙。
卢尚秋猫在门外,正踌躇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冲撞正在气头上的王爷,梁王已经发现了他。
“在门口磨蹭什么呢,快进来。”梁王立时心情大好,换上一副温润笑颜,朝他摆摆手。
卢尚秋厚了脸皮蹭过去,叩地道:“礼司员外郎卢尚秋,叩见王爷。”
梁王见他还没到他跟前便跪了,离自己能有多远有多远,不满道:“嘿,卢郎竟然如此见外,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摆摆手,命下人在自己左边加张椅子,对那堂下之人道:“坐过来吧。”
卢侍郎看看梁王身边那太师椅,磨磨蹭蹭站起来,硬着头皮道:“下官负责司录,站着即可。”
“站着能写好字么?写不好本王罚你重抄十遍。”梁王威胁他。
卢尚秋只得讪讪坐了,将布匹展开,取了录簿笔墨。也好,这样一来,两手便全被占满,叫梁王抓不着他的手。
梁王才不这么想,他嫌那笔墨碍事,立刻夺了去,叫下人端着在旁边伺候,将那一双温润玉手捏在自己手里。
“好些日子不见,卢郎气色比先前好多了。”
“下官承蒙王爷厚爱,将下官救离苦海,气色自然不差。”卢侍郎打官腔。
梁王抚上他眉宇间:“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本王日日夜夜都想着你。”
卢尚秋口中道:“多谢王爷抬爱。”心中道:说的好听,人人都知道你最近在与魏王争储君之位,忙得紧。
梁王没接话,两人就这么四手相接。
卢尚秋抬起头,正对上梁王温柔的目光,他立刻如小女儿家一般低下头去,道:“王爷请放开下官的手,这样下官好为王爷办公。”
梁王见面前俊俏人儿羞赧,控制不住喜悦之情,他转头问王府管家薛文:“今日可有其他要事?”
“禀王爷,今日要事均已完结。”薛文知趣地回答。
梁王道:“如此甚好,卢郎上任初日,本王便带你四处走走,熟悉熟悉环境。”
初冬的午后刚下了一场小雪,颇有些寒意。梁王命人取来两件麾袍为二人披上,将麾袍的系带亲手为卢尚秋系了,携了他的手让他与自己并肩行走。管家薛文跟上。
午后的日光罩在前院的花园里。梁王府内虽不如来府那般置物奢侈,布局复杂,然而此处也不乏假山水榭,清溪石桥,如今这场小雪飘下来,阳光一照,那水滴四处“叮叮咚咚”从假山间、屋檐上滴下来,颇有节奏。各处空地补种了冬青、腊梅,黄黄绿绿,将这个冬天装点得十分惬意。那池塘半覆一层薄冰,迎着日光闪烁,微风袭来,波光粼粼。石桥上有一座小亭,两个石凳,一张石桌,桌上纵横交叉地刻着象棋棋盘。庭院各处角落巧妙地摆设了各种姿态的盆栽青松、青花古瓷,将王府各处点缀得闲静幽雅。
下人们忙着扫除地上的积雪,管家为二人开道。梁王牵着他的手,为他介绍王府的布局,讲解各处设计的来由。原来王府庭院设计出自于那聪明伶俐的上官婉儿之手,每一花,每一木都倾注了她的心血;同时也可见这婉儿姑娘十分讨得梁王的欢心。
穿过王府花园往北,二人便来到一处幽静建筑,匾额上书“问事堂”。梁王道:“此处是本王办公之处,卢郎很快便会熟悉这里。”遂领了他推门进去。
问事堂正中为一可容十二人围坐的方形书案,正面墙上挂一宽十尺,高四尺的巨大奔马图。左手边靠墙乃一巨型书柜,摆放各种公文奏章、礼祀典范,史鉴卷籍。右侧为一水帘屏风,日光从上方的天窗透下来,照s_h_è 于那潺潺流水,上下浮动,波光绮丽。
屏风后乃梁王办公小憩的地方,置一榻,靠窗处架了一古琴,琴身漆朱漆。
卢尚秋凑上去仔细观看。此为世间少见之上等沉香木古琴,琴弦由同等粗细的马尾作成,由京城工匠精挑细选,细细拧制,便心痒痒手痒痒。他一爱琴之人,见此良琴,岂有不抚一曲的道理。
“看来卢郎对古琴似乎颇有研究,”梁王见他盯着琴不放,道,“为本王奏上一曲,如何?”
“下官不才,王爷见笑了。”
“请。”
卢尚秋落了座,试了两个琶音,便弹奏起自己最得意的《广陵散》。刚弹了个引子,他分神抬眼,便见梁王面上乌云密布,似是十分不悦,蓦地想起这古曲《广陵散》又名《聂政刺韩王》,讲的是聂政刺杀韩王复仇的故事;面前此人乃是一位亲王,弹奏此曲乃是大不敬之罪,不禁蹙眉咬牙,急中生智,将那调子一转,十指联奏,弹起那《十面埋伏》来。
古琴曲《十面埋伏》表现的是楚汉相争时期垓下之战的情景。只听得琴弦声声,由小变大,由缓至急;缓和之处,叮叮咚咚如静谧溪水,紧急之处,噼噼啪啪如闪电冰雹。弹至高朝,只听得“铮锵”一声,其势如离弦之箭,破空之竹,乃是楚军中了汉军的埋伏。立时琴声急转,一时间鼓擂响,马嘶鸣,金戈铁马相厮杀;铁血壮士为国殉,古来征战几人回。
梁王和着节奏跺脚打拍,摇头晃脑,甚是陶醉,待到高朝,竟和着琴声吟唱起那《垓下曲》: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声音洪亮,颇有些西楚霸王的气势。
一曲《十面埋伏》对指尖力度变化掌控要求颇高,声浅须细慢揉弦,音宏须十指联奏,卢尚秋虽有勤加练习,毕竟那次被来中丞大刑伺候,伤了指骨,刚弹不久,指关节便开始隐隐作痛;此时弹至高朝尾声,拨弦幅度过大,右手尾指竟是钻了心地疼,连连失音,额上也隐隐渗出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