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居高临下地坐着,垂下眼眸,方才一直在松松转着扳指的双手忽然收回去,抓住了座椅两边的扶手。阶下还有人要禀告什么,被他打断。
“够了,今日到此为止,”殷长焕松开椅子,双手交握,“朕最后只问太傅一句,这些……”他顿了顿,“可有什么争辩?”
话音刚落,即便是畏惧御前失仪,群臣间也实在忍不住私语四起。
勾结贤王意图谋反,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更何况,上奏的种种罪行,皇帝听过不下千遍,还能有什么辩驳的?殷长焕此问,简直没有道理,若非知他是明理圣君,差点都要以为他对太傅有包庇之心了。
连荀未也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一眼高坐其上的皇帝。从禁军将这里包围那一刻起,胜负定局便已分明。他放弃挣扎,现在唯一希望早点结束,押去牢里也好,总比跪在这里忍痛挨冷强,故而实在没心情深思其中意味。
“臣并无争辩。”荀未面无表情道。
殷长焕仍旧追问:“贤王之事无所争辩也罢,李甫之事,也没有么?”
荀未闭上眼睛,“没有。”
他猜测皇帝有此问,不过是因为当年那事隐约牵扯到自己,想弄个清楚罢了。虽然先帝和李甫都已经不在了,但是荀未作为众人眼中的“罪魁祸首”,不可能毫不知情。
但他当然不能说。
李甫的那句预言,其实是真实的,将要发生的事,这若是让皇帝知道了,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荀未简直不敢想象。
殷长焕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缓慢地靠在椅背上,莫名的冷意驱散了室内刻意营造的,温暖宜人的氛围。明明是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最大的赢家,却像个全盘皆输的赌徒,看到结局的那一刻,眼底隐隐升出压制不住的疲惫和不甘。
他一手布下此局,天罗地网,他希望那个人能亲口解释,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他希望少年时最初落下的那一笔,不是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可那人理所当然一般,说没有。
他就这样任凭自己定了罪,仿佛置身事外,毫不相干,连生死都浑然无忌。
该要拿他怎么办?有那么一瞬,皇帝松开握起的的右手,心中有些迷茫地想到,倘若罪状皆实,他果真能下手杀了他?
荀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晏离所说情与法,难择其一,竟然是应在他身上。
他更想不到的是,皇帝站起来,以一副到此为止的口吻道:“带去天牢,听候问审。”说着便要拂袖而去。
荀未露出一脸不解,听候什么问审?他都已经认罪了啊。
他的目光贴着殷长焕移动,那人却好像完全失去了兴趣一般,一眼也没赏给他,反而附耳对旁边太监说了句什么,接着,从侧门离开了大殿,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臣子。
荀未开始还在猜测皇帝交代了些什么,到后来,那太监拎着拂尘,颠颠地跑来,对押解他的两位兵士耳语了几句,然后,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又颠颠地追皇帝去了。
按荀未的认知,一般这种时候,都是皇帝下达的“给我好好关照”的意思,也就是说,等他进了大牢,没准等着他的就是传说中的刑部最高礼遇,可以见到只在传闻中出现的极刑也说不定。
说不慌是假的,虽说凡铁奈何不了他,可并非没有感觉,火烙鞭刑什么的,真是想想就痛啊。
他这么一路担惊受怕地跟着领路的太监跨进那一眼便透露着y-in森的地方。周围两个小兵出了宫门就扶了他一路,否则以他那踉跄的腿脚,不在雪地上结结实实摔几跤,估计到不了天牢。他只当是旁人见他凄惨一时心有同情,末了还特地向二人郑重道了句谢。
等进了牢狱中,他的想法又不得不改变了,朝上臣子都已经纷纷与他划清界限了,为什么太监兵士守卫还这么一副敬重有加的样子?那采光良好,干干净净的地方是牢房吗?不要欺负神仙见识少啊!
他手上松松挂着一副镣铐,站在牢房门前,诚惶诚恐,满头雾水。
“这……请问,是不是弄错了地方?”
身后守卫老老实实回道:“陛下说大人腿寒未愈,故而……”他顿了一下,躬身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荀未愣了愣,不知作何反应。
当然是殷长焕。守卫太监这些人地位虽低,却不同于群臣,是直接看皇帝的脸色行事的,若不是殷长焕吩咐,谁还会再尊敬一个大势已去的权臣,谁又敢准备这样一个囚室?
说起来,皇帝那时竟然还未定他的罪,既没有说免去官职,也没有说满门抄斩。
这是……什么意思?
荀未一般来说没有那么厚脸皮,通常他是会想皇帝是不是留着他还有用处,比如说想弄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类的。
毕竟背叛一事他没有否认,换哪个皇帝都忍不了这个。
可殷长焕显然不是一般皇帝。
荀未想起他那时突兀提起的雨中罚跪一事,如今重新一点一点细思其中神色语气,忽然觉得,原来不是兴师问罪。
大概,或许,可能,这事对殷长焕的影响,比他所想的,要深那么一点?
皇帝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荀未想,大概。
他想了半天不敢定下结论,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在守卫严肃的视线中,掀起衣摆,故作淡定地跨进那间别具一格的牢房。
那一瞬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人也是同样的境况,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虽说是兄弟,但也难说皇帝会不会心软。如果他要有这么个不省心的闹糟糟的弟弟,杀了不至于,可能会巴不得丢得越远越好……
贤王坐在另一间牢房里,掰着指头挨个儿骂人。先骂狗皇帝,j-ian诈小人,再骂白术,j-ian诈书生,想了想要不要骂荀未,想起来那家伙也跟他一样蹲在牢里,难得同病相怜,于是跳过荀未,又骂回殷长焕身上。
他压根就不知道荀未仗着年老体弱,待遇比他好多了,根本不值得同情。
“要不是当初荀未选的不是我,本王怎能输给你?”
殷长煊咬牙切齿,守卫的都遥遥站着,没人听见他骂人抱怨,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停下来,透过窗子看了一眼窗外黑压压的乌云,神色间有些恍惚,喃喃道:“混账玩意儿……当初为什么不选本王,瞎了吗?殷长焕有什么好?”
他直到现在都没怀疑过,自己会是个比那人更好的皇帝,天下根本尚未安定,京中繁华不过是粉饰太平。他行历江南,见过民生多艰,百姓困苦,而这些坐镇帝都的殷长焕又知道什么?
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好好把握,绝不失败。
殷长煊感觉眼角一片白影飘过,敏捷地转过头去,这一眼看去,顿时愣得说不出话来。
牢门外,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守卫轻声说话的声音还遥遥传来,完全没有被惊动。他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一身白衣,隔着栏槛朝他笑了笑,道:“大志向呀殿下,j-ian诈书生真是自愧不如。”
正是方才被他来回痛骂的白术。
第19章 牢狱(一)
另一边,荀未百无聊赖地盘坐在牢房正中央。
大概是死到临头了反而心中万事皆空一派淡然,左不过是地府再走一趟,什么晏离贤王皇帝没露过面的帮手,一点也不想再管了。
可是他执意撒手坐观,却总有人硬要拉他入局。
荀未腰酸背痛地在角落的床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栏槛外站着的人。
就算在此时荀未的视野里那人同整个世界一样都是倾斜的,他也一眼就认出了那独一无二的嫌弃的眼神。
他翻了个身面壁,懒洋洋道:“大仙啊,对不住,我尽力了,天下兴亡什么的,只能拜托你了。”
他这语气完全暴露本x_ing,极其欠揍,晏离居然没跟他急,听动静似乎在外面踱了几步,听起来却也不是焦躁,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奉劝的话我早就说过了,”半晌,他缓缓开口,“你这种人,忘与不忘其实根本没有差别,不论说什么,从来不肯听我的。”
荀未直觉他是在对另一个自己说话,那个当初犯下大错,导致了这一切的荀未。他没回话,竖着耳朵默默听。
“这一次,还不是只有这样的下场,”晏离出奇地平静,“你说要逆天改命,连自己都忘记了,难道还有可能做到吗?”
荀未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仿佛全身都震颤起来。逆天改命……他以前还说过这种要遭天谴的话?
他低声道:“不敬苍天,这就是我被贬下来的原因?”
晏离轻笑一声,荀未几乎可以想象到他那颗泪痣随这笑隐隐闪现的嘲弄。
“当初你下界来时,”他并未回答,反而发出一问,“镜仙是怎么说服你的?”
荀未纵然不满他又转移话题,却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坐起来,披散的长发流泻下来:“他说即便我一时心慈手软,也会派人……”
“不是这个,”晏离打断,“我问你的是,这顶多是你和他的劫,却要天下这么多人陪着遭此一难,你就没什么想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荀未明白过来,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最初他想过,亡国不是儿戏,只为一人之故,竟要布下一场如此宏大的局,轻易剥夺凡人x_ing命,怎么能是神仙所为。
镜仙当日却对他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若有人要历经国破家亡之悲,颠沛流离之苦,那也是他命里该来的。